他抬眼看向窗外。梧桐正坐在院中井边，清洗着他换下的衣物。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落在她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上，画面宁静而美好。
可云逸却只觉得心口憋闷得难受。他宁愿她哭一场，闹一场，也好过这样将一切都死死压在心底。
他放下书，挣扎着下床，拄着郎中留下的竹杖，一步步挪到院中。
听到动静，梧桐抬起头。见是他，立刻蹙眉起身，沾满泡沫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便要过来扶他：“你怎么出来了？郎中说还需静养。”
云逸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被井水冰得发红的手指，和那双依旧平静得过分的眼睛，心中酸涩难言。
“梧桐，”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那件事……过去了。是我时运不济，遇上了歹人。我们……忘了它，好不好？等我好了，我们离开清河镇，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开个蒙学馆，你……你就在我身边，日子总能过下去的。科考……我不想了。”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话。现实的残酷和那日的凶险，彻底浇灭了他心中的火焰。他不能再冒险，更不能……再让她因自己而受到任何潜在的伤害。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梧桐听着他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慢慢直起身，目光越过他，望向院外街道上熙攘的人流，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砸在云逸心上：
“忘了？”
她缓缓转回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
“凭什么忘？”
“他们抢了你的东西，打了你，差点打死你，就因为你穷，因为你没有靠山，因为你拿着他们觉得‘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他们毁了你的前程，你的希望，还能安安稳稳地活在阳光下，或许此刻正在哪个酒馆里吹嘘他们的‘战绩’。”
“而你，却要躲起来，放弃你苦读了十年的梦想，像只老鼠一样缩回阴暗的角落里，告诉自己‘忘了’？”
她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甚至称得上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海里捞出的刀子，冰冷，锋利，带着刻骨的恨意。
云逸被她眼中那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恨意惊得后退了半步，脸色更加苍白：“梧桐……你……”
“我忘不了。”梧桐打断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住他，“云逸，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受的这些苦！看看这本书上的血！凭什么要忘？凭什么作恶的人可以逍遥法外，受害的人却要忍气吞声？！”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这世间不该是这样的！不该！”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终于燃起了熊熊的、冰冷的火焰。
云逸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天真懵懂、变得尖锐而冰冷的少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以复加。
他忽然明白，那日的劫难，摧毁的不仅仅是他入仕的可能，更摧毁了梧桐心中那个虽然复杂却仍相信“善有善报”的人间幻象。
他将一个来自世外、纯净无瑕的精灵，拖入了这泥泞不堪、弱肉强食的红尘，并让她亲眼目睹了最赤裸的恶意。
无尽的愧疚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对不起……梧桐……对不起……”他喃喃着，眼眶瞬间红了，竹杖脱手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伸出手，想要像过去那样触碰她，安抚她。
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她脸颊的前一瞬，梧桐却猛地偏头躲开了。
她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手，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痛苦与愧疚，那冰封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动摇，但随即又被更冷的寒意覆盖。
她缓缓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去，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凉的井沿。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