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青梅约

隋大业六年，洛阳紫微宫的春来得格外早。正月刚过，御花园里的红梅还缀着残雪，玉兰就已冒出了莹白的花苞，连廊下的金线海棠也抽了新绿，风里裹着清润的草木香，漫过宫墙的每一处角落。

十岁的杨玥早已褪去了三年前的稚拙，梳着双丫髻，髻上换了支赤金点翠的蝴蝶簪，一身鹅黄绣折枝兰的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的娇憨未减，却多了几分少女的灵秀。她手里捧着一卷刚誊抄好的《女诫》，却没心思看，眼睛只盯着御花园入口的方向，脚尖在青砖上轻轻点着，像只等食的小雀。

“公主，别急，秦王孙说了今日会来，定然会来的。”画春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食盒，里面装着萧贵妃亲手做的枣泥糕，“您都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脚不酸吗？”

杨玥回头瞪了她一眼，却没真生气，只是鼓着腮帮子：“谁急了？我就是……就是来看看这玉兰开了没。”话虽这么说，目光却又飘回了入口处。

自三年前那次初见，李世民便成了凤章殿的常客。他随李渊入朝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来，总会抽时间找杨玥——有时教她认弓箭上的纹路，有时给她讲战场上的趣闻，有时只是陪着她在御花园里闲逛，看她追蝴蝶、喂锦鲤。杨玥也越来越依赖他，只要听说他来了洛阳，就盼着能在御花园里见上一面。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爽朗的笑声。杨玥眼睛一亮，猛地转身，就见李世民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锦袍，腰束墨玉带，身姿比三年前更高了些，眉宇间的英气更盛，只是看向她时，眼神依旧温和。

“玥儿。”李世民快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把精致的描金折扇，“等久了吧？方才在宫门外遇上吏部尚书，耽搁了片刻。”

杨玥连忙迎上去，把手里的《女诫》藏到身后，仰着小脸笑：“没有，我也刚到。世民哥哥，你看这玉兰，都要开了！”她拉着他的衣袖，指向廊下的玉兰树，语气里满是雀跃。

李世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莹白的花苞缀在枝头，透着勃勃生机。他笑着点头：“是快开了，等开了，我带你来折一枝，插在你床头的花瓶里。”

“好啊好啊！”杨玥开心地拍手，又想起什么，拉着他往御花园深处的凉亭走，“世民哥哥，我有东西给你。”

两人来到凉亭坐下，画春识趣地退到远处守着。杨玥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绢帕，递到李世民面前：“给你。”

李世民接过展开，只见绢帕上用青线绣着一只展翅的雄鹰，线条虽不算精湛，却绣得认真，雄鹰的眼睛用黑线点出，竟有几分锐利之感。他惊讶地看向杨玥：“这是你绣的？”

“嗯！”杨玥点头，脸颊微微泛红，“我学了半个月呢，母妃说，男孩子戴雄鹰的帕子好看。你……你喜欢吗？”

李世民看着绢帕上的雄鹰，又看向眼前满脸期待的小姑娘，心里暖得发烫。他把绢帕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郑重道：“喜欢，比宫里绣坊做的还好，我一定天天带在身上。”

杨玥听了，笑得眼睛都弯了，从画春手里接过食盒，打开盖子，里面的枣泥糕冒着淡淡的甜香：“这是母妃做的枣泥糕，你也尝尝。”她拿起一块，递到李世民嘴边。

李世民张口咬下，甜而不腻的枣香在嘴里化开，他笑着点头：“好吃，比我母妃做的还好吃。”

两人坐在凉亭里，一个吃着枣泥糕，一个讲着趣事。李世民给她讲上次随李渊去陇右巡查，看到的大漠落日，讲草原上的牧民骑马射箭，讲他自己练箭时不小心射偏了靶心，被父亲罚着站了半个时辰。杨玥听得入了迷，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时不时追问一句“后来呢”“大漠是不是全是沙子”。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透过凉亭的格子窗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李世民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递给杨玥：“这个给你。”

匕首的柄是象牙做的，雕着缠枝莲纹，刀刃雪亮，却不算锋利，显然是特意为她选的。“这是我上次在市集上买的，你带着，若是有人欺负你，就拿它吓唬人。”

杨玥接过匕首，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阵安稳。她抬头看向李世民，认真道：“有世民哥哥在，没人敢欺负我。”

李世民看着她纯真的眼神，心里一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我不能总在你身边。你是大隋的公主，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杨玥似懂非懂地点头，把匕首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珍宝。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听宫女说的话，犹豫了一下，问道：“世民哥哥，父皇说，你父亲要去太原当留守了？”

李世民点头，眼神暗了暗：“是，过几日就动身。太原离洛阳远，往后，我可能不能常来看你了。”

杨玥心里一紧，眼圈瞬间红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还会来看我吗？”

看着她快要哭的样子，李世民心里舍不得，连忙道：“当然会！等我在太原站稳了脚跟，就回来见你。而且，我会给你写信，把太原的事都告诉你。”他顿了顿，伸手勾起她的小手指，像三年前那样，郑重承诺，“玥儿等着我，等我回来，就教你骑射，还带你去看真正的雄鹰。”

杨玥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勾紧了他的手指：“我等你！世民哥哥，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风拂过凉亭，吹起杨玥额前的碎发，也吹起李世民锦袍的衣角。两人勾着手指，坐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身后是开得正好的玉兰花苞，身前是漫着甜香的枣泥糕。彼时的他们，还不知道“离别”二字的重量，只以为这御花园里的约定，不过是寻常的等待，却不知这一去太原，再见时，已是风云变幻，物是人非。

画春在远处看着，轻轻叹了口气。她总觉得，公主和秦王孙之间的情谊，太过真切，可身处帝王家，这般真切的情谊，未必是好事。只是看着凉亭里那对少年少女认真的模样，她终究没说什么——有些事，总要自己经历过，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