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雪落长安,琼枝玉树覆了满街朱楼。秦王府的暖阁里却暖意融融,铜炉燃着上好的龙涎香,案上摆着肥美的炙羊肉、醇烈的西州葡萄酒,李世民与李建成、李元吉相对而坐,杯盏碰撞间,气氛却藏着说不出的滞涩。
“二弟近来倒是清闲,朝会屡屡称病,莫不是府中藏了什么娇人,忘了家国大事?”李建成端着酒杯,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调侃,目光却扫过李世民紧绷的下颌。近来李世民在朝堂上步步退让,军务奏疏也多了几分迟滞,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绪不宁,李建成自然不会放过这敲打他的机会。
李世民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避朝会,哪里是为了清闲,不过是怕在朝堂上撞见杨玥——怕见她藏在朝臣身后的身影,怕听她对旁人温和却对自己冷若冰霜的语气,更怕她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的麻木。可这话他不能说,只能仰头饮尽杯中酒,沉声道:“大哥说笑了,不过是前些日子处理边疆军务染了风寒,尚未痊愈罢了。”
“哦?风寒?”李元吉放下筷子,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我怎么听说,二弟是为了那位前朝的‘玥公主’茶饭不思?也是,杨玥那般容貌,纵使国破家亡,也是块勾人的料子,难怪二弟魂不守舍。”
“元吉!”李世民猛地拍案,酒盏震得作响,眼底瞬间燃起怒火,“休得胡言!”
杨玥是他心底最不敢触碰的疤,如今被李元吉这般赤裸裸地拿出来调侃,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隐忍。他强夺杨玥入府,本就背着“趁人之危”的骂名,可他从不后悔——若不是他将她抢回来,江都乱兵之中,她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可这份“保护”,在她眼里却成了屈辱,成了枷锁,这才是最让他心口发闷的根源。
李建成见状,连忙打圆场:“好了元吉,酒桌上莫提这些扫兴的事。来,二弟,为兄敬你一杯,祝我大唐边境安稳,也祝二弟早日康复。”说着便将李世民的酒杯满上,目光却带着几分探究,“说起来,前日我去东宫赴宴,倒见着了前隋的旧臣王大人,他还问起杨玥公主,说当年在隋宫,二弟与公主可是青梅竹马,情深义重……”
“够了!”李世民猛地打断他,酒意上涌,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这些词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是啊,当年在隋宫的柳荫下,他曾握着杨玥的手,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曾绣了雄鹰绢帕送他,说愿他如雄鹰展翅,前程万里。可如今呢?他成了灭她家国的仇人,她成了他府中囚鸟,连看他一眼都带着疏离与冰冷。
李元吉见他动怒,反而笑得更欢:“怎么?二弟这是被说中了心事?说到底,杨玥不过是个亡国公主,大哥能容她在秦王府活着,已是天大的恩典,二弟何必对她这般上心?再说了,女子如衣服,兄长若是喜欢,二弟莫非还舍不得?”
“你敢再说一遍!”李世民豁然起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眼神猩红。杨玥是他的逆鳞,谁也不能这般轻贱她——哪怕是他的亲兄弟,哪怕这份“珍视”在她眼里一文不值。
李建成连忙拉住他,沉声道:“二弟冷静!元吉不过是酒后失言,你何必动怒?”说着又给李世民满上酒,“来,喝了这杯,消消气。说起来,为兄今日请你过来,也是有正事——父皇有意立太子,二弟手握兵权,可得多为大局着想,莫要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太子之位”四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李世民心头。他征战沙场,平定四方,为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可太子之位却始终悬而未决,李建成步步紧逼,李元吉处处挑衅,朝堂之上暗流涌动。他肩上扛着秦王府上下的性命,扛着万千将士的期望,可这些压力,他却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他本以为,杨玥会是他的慰藉。哪怕她恨他,至少眼里还有他的存在。可近一个月,他刻意避着她,她竟也从未主动找过他——避朝会时,她躲在屏风后,连衣角都不愿让他看见;他让侍从送玉兰花钗,那是她从前最爱的样式,她却原封不动推了回来;前日他在回廊撞见她,想问她身子可好,她却只淡淡说了一句“连恨你的力气都没有了”,便转身离去。
“连恨你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恨,至少证明她心里还有他;可这份麻木,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所有的在意与偏执,在她眼里都成了可笑的多余。
他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烦躁与恐慌。李建成与李元吉还在说着什么,谈论着朝堂局势,算计着兵权势力,可他一句也听不进去,眼前只有杨玥清冷的眉眼,倔强的背影,还有她转身时那句冰冷的“不恨了”。
“二弟,你这酒量今日怎么这般差?”李建成见他喝得猛,忍不住劝道。
李世民摆了摆手,眼神已经有些涣散,酒意上涌,心底的隐忍渐渐被偏执取代。他想起案角那方雄鹰绢帕,那是杨玥少女时绣给他的,边角都磨得起毛了,他却随身带了五年。那时的她,眼里有光,笑起来像春日的暖阳,会甜甜地叫他“世民哥哥”,会偷偷给他塞刚做好的点心。
可现在,她变了。变得冷漠,变得麻木,连恨他都觉得费力。
“她是我的……”他低声喃喃,酒气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玥儿是我的,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他不能接受她的麻木,不能接受她心里没有他。哪怕是恨,哪怕是怨,他也要她看着他,眼里只有他。
不知喝了多少杯,暖阁里的烛火渐渐模糊,李建成与李元吉的身影也变得重叠。李世民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推开椅子,不顾侍从的阻拦,踉跄着朝门外走去。
“二弟,你去哪?”李建成喊道。
李世民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见杨玥,他要让她看着他,他要让她记起他们的过去,哪怕是用最极端的方式,也不能让她这般麻木下去。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面而来,他却浑不在意,身上的酒气与寒气交织,眼底翻涌着痛苦、恐慌与偏执。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她,可他控制不住自己——被她的冷漠逼到绝境,被心底的恐慌压得窒息,他只能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证明她还属于他。
西跨院的方向在雪夜里模糊不清,可他却走得异常坚定。每一步,都像是朝着那道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走去,明知会将彼此伤得更深,却还是义无反顾——因为他怕,怕再晚一步,杨玥就连“恨”他的痕迹,都会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