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的晨雾还未散尽,廊下的铜铃便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杨玥刚用过早膳,便听闻李世民今日要与房玄龄等人商议要事,府中侍从往来穿梭,神色间都带着几分凝重。
她扶着画春的手,缓步走到院中的紫藤架下。藤蔓刚抽出新叶,嫩绿色的卷须缠绕着廊柱,零星缀着几朵早开的紫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可这春日的暖意,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凉——方才远远望见长孙氏一身干练的湖蓝色宫装,亲自到书房外叮嘱侍从备好笔墨茶水,眉宇间的从容与笃定,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神经。
“公主,风大,您怀着身孕,仔细着凉,还是回屋吧。”画春见她站了许久,鬓角已沾了些微露,忍不住轻声劝说。
杨玥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书房的方向,眼底泛起一层薄雾。长孙氏的身影,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三年前,那个同样春和景明的日子——那是长孙氏嫁入秦王府的日子。
那时的秦王府,张灯结彩,红绸漫天,处处都是喜庆的鼓乐声。她被李世民安置在西跨院,虽名为“庇护”,实则与软禁无异。那日,她被侍从强行拉到前厅观礼,美其名曰“秦王念及旧情,邀公主共贺”,可谁都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无声的羞辱。她站在人群的角落,看着一身大红嫁衣的长孙氏,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李世民。
长孙氏生得端庄秀丽,眉眼间带着温婉的笑意,凤冠霞帔衬得她容光焕发。她举止得体,应对自如,向李渊夫妇行礼时身姿恭谨,接受宾客道贺时言辞谦和,一举一动都透着名门闺秀的风范,赢得了满院的称赞。而李世民,身着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看向长孙氏的目光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敬重。
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了杨玥的心上。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襦裙,与周围的喜庆格格不入。有人认出她是隋室流亡的公主,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那就是隋炀帝的女儿?国破家亡了还赖在秦王府……”“秦王也是心善,换做旁人,早就让她自生自灭了……”“听说秦王年少时与她有过交情,如今不过是念及旧情罢了,哪能当真?”
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她想转身离开,却被身边的侍从拦住,理由是“秦王有令,需让公主见证府中喜事”。
见证?见证他如何在覆灭了她的家国之后,风风光光地迎娶新妇?见证他如何将昔日的海誓山盟抛诸脑后,与另一个女人琴瑟和鸣?
杨玥闭上眼,当时的屈辱与愤怒,此刻依旧清晰如昨。她看着李世民牵着长孙氏的手,共同接受宾客的朝拜,看着他们并肩而立,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李世民对她的所谓“情意”,不过是少年时的一时兴起,是征服欲作祟。而长孙氏,这个出身名门、温婉贤淑、能为他助力的女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伴侣,是他争霸路上最般配的后盾。
婚礼那日的鼓乐声震耳欲聋,却盖不住她心碎的声音。她想起隋堤柳下,他曾折下一枝新绿,许诺要娶她为妻,说要护她一生安稳;想起长安曲江池畔,他曾为她摘下同池最艳的荷花,说此生只对她一人好;想起分隔两地时,他在信中写“待天下安定,必以十里红妆,迎你过门”。可如今,那些海誓山盟,都成了可笑的谎言。他踏着她的家国尸骨,登上了权力的阶梯,却转头迎娶了别人,将她弃如敝履,甚至还要让她亲眼目睹这一切。
那日的喜宴,她全程沉默,如坐针毡。席间,有宾客举杯向李世民道贺,称赞他“得此贤妻,如虎添翼,大业可成”。李世民笑得开怀,举起酒杯与宾客同饮,目光扫过角落的她时,没有丝毫的愧疚,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她不知道那复杂的眼神意味着什么,或许是怜悯,或许是试探,或许只是单纯的不在意。但无论是什么,都让她觉得无比讽刺。
喜宴过半,她终于忍无可忍,趁着众人酒酣耳热、注意力分散之际,悄悄退了出去。回到冷清的西跨院,她将自己关在屋内,任凭窗外的鼓乐声与欢笑声传来,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衣襟。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她心中对李世民的最后一丝情意,彻底被恨意与绝望取代。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画春见她神色苍白,眼眶泛红,连忙递上温热的帕子,“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了?都过去了,您别再伤怀,仔细动了胎气。”
杨玥回过神,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她看向书房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只是在想,长孙氏确实是个厉害的女子。”
自长孙氏嫁入秦王府后,府中事务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和睦。她不仅温婉贤淑,更有着过人的才智与见识。每当李世民遇到难题,她总能以女子的细腻给出恰当的建议;每当秦王府与东宫产生摩擦,她也总能凭借自己的身份与智慧,巧妙化解危机。去年冬天,东宫派人送来一批“御寒之物”,实则暗藏挑拨府中上下关系的字条,是长孙氏不动声色地截下,私下处理了相关人员,既没让事情闹大,也没给东宫留下发难的把柄。
这些年,李世民南征北战,建功立业,背后离不开长孙氏的支持。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贤内助,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府中上下,无论是谋士还是侍从,都对长孙氏敬重有加;就连李渊夫妇,也时常称赞她是“难得的贤妻”。
而李世民,对长孙氏的倚重也愈发明显。他会与她商议府中事务,会听她的意见,会在疲惫时向她倾诉。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没有青梅竹马的纯粹,却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沉淀得愈发深厚。那种相濡以沫、彼此扶持的情谊,是杨玥永远无法企及的。
“听说昨日东宫又派人来试探,问起秦王近来的动向,是王妃出面应对的,几句话就滴水不漏地堵回去了,没让他们占到半分便宜。”画春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觉的佩服,“王妃不仅聪慧,还很有胆识,难怪将军如此敬重她。”
杨玥沉默不语。她不得不承认,长孙氏确实配得上李世民的敬重与宠爱。相比之下,她这个亡国公主,除了一身傲骨与满心恨意,什么都给不了李世民。他强留她在身边,或许只是出于一时的执念,或许是想弥补当年的遗憾,或许,只是想将她这个隋室遗孤牢牢掌控在手中,作为向天下人彰显“仁厚”的筹码。
正思忖间,书房的门开了。李世民与房玄龄等人走了出来,神色依旧凝重。长孙氏立刻迎了上去,亲自递上一杯温茶,轻声道:“殿下辛苦了,喝杯茶润润嗓子吧。方才让人炖了银耳羹,已经温着了,稍后便让下人送来。”
李世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脸上的疲惫稍稍缓解。他看向长孙氏,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轻声道:“辛苦你了,府中之事,多亏有你。”
“殿下为家国操劳,才是真的辛苦。”长孙氏浅浅一笑,眉眼弯弯,“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中的默契与温情,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杨玥的心脏。她再也无法直视,转身,扶着画春的手,缓缓向自己的院落走去。
阳光透过紫藤架的缝隙,洒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的光影。杨玥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知道,随着东宫之争的愈演愈烈,李世民对长孙氏的倚重会越来越深,而她在这秦王府中的处境,也会愈发艰难。
恨意如藤蔓般在心底疯狂生长,缠绕着她的五脏六腑。她恨李世民的背叛与强取豪夺,恨长孙氏的完美与幸福,更恨自己的身不由己与无能为力。
回到院中,杨玥坐在窗前,望着院外的春色,心中一片寒凉。她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轻轻踢了一下,那微弱的触感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
为了孩子,她必须隐忍。但这份隐忍,并非屈服。她会看着李世民与长孙氏琴瑟和鸣,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给他们最沉重的打击。
她的家国之仇,她的个人之恨,绝不会就此作罢。长孙氏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她会一点点夺回来;李世民今日所珍视的一切,她会亲手毁掉。
窗外的春风依旧和煦,紫藤花的香气依旧浓郁。但杨玥的心中,却已是寒冬腊月。她知道,这场复仇之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她别无选择。为了逝去的隋朝,为了死去的亲人,为了自己被毁掉的人生,她必须走下去,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而长孙氏与李世民之间的深厚情谊,终将成为她复仇路上最锋利的武器,也终将成为他们最终走向毁灭的导火索。杨玥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笑意。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谁输谁赢,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