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长的谈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渐渐散去,但湖底深处却已起了变化。慕野的生活看似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但他能感觉到,一些无形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
不仅仅是排长。连里那个平时总板着脸、眼神锐利的作训参谋,偶尔在训练场边巡视时,会在他的单杠前或障碍场边多停留片刻。甚至有一次,慕野在食堂角落安静吃饭时,察觉到一道来自干部餐区方向的、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他没有抬头,凭着暗卫对目光的天然敏感,他知道那目光的主人军衔不低。
他变得更加谨慎。体能训练中,他严格控制着进步的幅度,确保自己始终处于“进步显著但仍在合理范围内”的中上游水平,绝不冒尖。队列和军姿这些本就擅长的项目,他更是做到滴水不漏,像一个最标准的、没有感情的兵人。他努力模仿着周围士兵的言行举止,学习他们开玩笑的方式,模仿他们抱怨训练艰苦却又暗含自豪的语气,试图将自己更好地隐藏在这片绿色的海洋里。
然而,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一次夜间紧急集合,全连在黑暗中混乱地打背包、冲出门。慕野是第一个全副武装、军容严整到达集合点的兵。他不是最快,但绝对是最镇定、装备最齐全的一个。黑暗中,他打背包的手指灵活得不像话,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当值班排长的手电光扫过他一丝不苟的装具和冷静的面孔时,慕野清楚地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讶异。
还有一次野外拉练,穿越一片复杂林地。队伍中途休息时,一个新兵不小心惊扰了一个野蜂巢,蜂群炸窝般朝人群扑来。现场顿时一片混乱,人们惊慌失措地挥舞着衣服拍打、奔逃。慕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喝一声:“别动!屏住呼吸!”同时,他抓起地上的一件雨衣,动作快得只剩残影,猛地将离蜂巢最近的那个吓傻的新兵兜头盖住,自己则侧身挡在前面,手臂挥舞间,精准地用树枝拍落了几只冲到眼前的毒蜂,手法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应对危险生物的经验。
蜂群最终被赶来的班长用烟雾驱散,只有少数几人被蜇伤,无大碍。但慕野那瞬间的反应,那种在混乱中异常清晰的指令和有效动作,再次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事后,班长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慕野,你小子可以啊,以前在山里待过?对付这玩意儿挺有经验?”
慕野只是摇摇头:“小时候被蜇过,怕了,就胡乱想了点办法。”
解释依旧苍白,但似乎也勉强说得通。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玻璃房的飞蛾,四周看似透明,却处处是看不见的壁垒。他小心翼翼地飞行,但每一次振翅,都可能引起外界的关注。这种被无形之网笼罩的感觉,比他过去执行九死一生的暗杀任务时,更让人感到压抑。至少,那时他知道敌人在哪里,危险来自何方。而现在,危险源于他自身,源于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个时代的常识。他泡在连队的阅览室,不再只看那些基础的条令条例,而是开始翻阅军事杂志、历史书籍、甚至一些科普读物。他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了解枪支火炮的原理,了解所谓的“高科技”战争。他像一个最勤奋的学生,试图在最短时间内,弥补上跨越千年的认知鸿沟。
同时,他夜晚独自“加练”的内容也开始调整。基础的体能恢复依旧是主课,但他开始尝试将暗卫的隐匿、潜行、听风辨位等技巧,与现代化的野战基础科目进行融合。他在营区僻静的角落练习无声移动,感受不同地面传来的震动;他凝神倾听夜间的各种声音,尝试分辨哪些是自然声响,哪些是巡逻队的脚步,甚至尝试判断距离和方向。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这个世界的环境噪音远比他那个时代复杂,各种电磁波、机械运转的嗡鸣干扰着他的感知。而且,没有内力支撑,许多精妙的技巧都成了无根之木。但他没有气馁,他在摸索,在适应,在尝试建立一套属于这个时代、这具身体的“新本能”。
一个月后,新兵连阶段性考核来临。
这是检验训练成果的关键时刻,也决定着新兵下连分配的初步意向。考核项目包括五公里越野、单双杠、投弹、射击以及战术基础。
慕野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所有项目,确保良好,争取优秀,但绝不能达到惊世骇俗的顶尖水平。
五公里越野,他紧跟在王虎等几个尖子兵身后,以中上成绩稳稳过关。单双杠,他做到了良好线以上几个,便不再勉强。投弹,他控制着手臂的力量,投出了个不算突出但也绝不算差的距离。
最后一项,射击。这是慕野最为陌生,也最为好奇的项目。冰冷的钢铁武器,取代了熟悉的刀剑弓弩,成为这个时代决定生死的主要工具。
靶场上,枪声阵阵。轮到慕野时,他按照教官教授的要点,趴卧、据枪、瞄准。当手指扣上扳机的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同于弓箭需要臂力、腰力和气息的完美配合,这枪械,更依赖于稳定的姿势、精确的瞄准和冷静的击发。
这对于习惯了在运动中精准攻击的暗卫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调整呼吸,让心跳平稳下来,目光透过准星,锁定百米外的胸环靶。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目标、准星和自己的呼吸。
“砰!砰!砰!”
有节奏的单发点射。后坐力撞击着肩窝,微微发麻。他完全沉浸在那种“静中取准”的状态里,每一次击发,都如同过去发射暗器时那般专注。
报靶员挥动旗语。
“一号靶,四十八环!”
成绩报出,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对于新兵来说,这已经是相当优秀的成绩了,接近优秀线。连一旁的射击教官都多看了慕野两眼。
慕野却微微皱眉。他感觉还能打得更好,但在扣动扳机的瞬间,他刻意压制了那种追求极致精准的冲动。这个成绩,应该正好符合他“进步显著”的定位,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考核结束,综合成绩公布。慕野的名字,赫然排在了新兵连的中上游,彻底摆脱了“垫底废柴”的标签。王虎捶着他的肩膀,大声嚷嚷着要庆祝。不少曾经嘲笑过他的战友,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认可和佩服。
慕野脸上配合地露出些许轻松和喜悦,但心底却波澜不惊。这只是一场必须通过的考试,距离他“混编制、吃皇粮”的目标,还远远不够。
当晚,连部会议室。
连长、指导员,以及几位排长坐在一起,汇总新兵考核情况,讨论下连分配预案。
谈到慕野时,气氛有些微妙。
“这个兵,变化太大了。”一排长,也就是慕野的排长,首先开口,“从倒数第一冲到中上游,毅力可嘉。训练态度没得说,吃苦耐劳,服从命令。”
“但是,”作训参谋推了推眼镜,接口道,“他身上有些东西,解释不通。障碍训练那次,射击时的稳定性和专注度,都不像是个普通新兵。我怀疑他入伍前有过相关经历,或者……有别的背景。”
指导员沉吟道:“档案查过了,很干净,普通家庭,社会关系简单。他自己解释是小时候练过把式。”
“野路子能练出那种反应?”作训参谋表示怀疑。
连长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最后,他开口道:“是骡子是马,光靠看和猜不行。既然有潜力,也有疑点,那就放到更能检验人的地方去。”
他看向作训参谋:“师直属侦察营不是马上要来选苗子吗?把慕野的名字报上去。”
众人皆是一愣。侦察营?那可是精锐部队,选拔极其严格,训练更是艰苦异常。
“连长,这……慕野虽然进步大,但底子还是薄,去侦察营,是不是太早了?”一排长有些犹豫。
连长笑了笑,眼神深邃:“玉不琢,不成器。是不是真金,得用猛火炼。放在普通连队,他可能也就这样了。扔进侦察营那个熔炉,是废铁自然会化掉,是块好料,说不定能磨出锋来。顺便,也能看看他到底还藏着多少东西。”
会议结束,慕野的命运,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推向了一个全新的,也是更危险的方向。
无形之网,正在悄然收紧。而网的中心,慕野刚刚结束加练,正站在水房冰冷的自来水下冲洗着汗水,抬头望着窗外军营的星空,心中盘算的,依旧是如何更稳妥地度过新兵期,顺利分配到一個相对清闲的单位,实现他“吃皇粮”的朴素愿望。
他不知道,一场真正的“淬火”,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