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感如潮水般褪去时,宋辋川最先捕捉到的是海风的咸腥——那味道混着礁石的冷硬气息,钻进鼻腔时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强光下微微收缩:脚下是棱角分明的嶙峋黑石,缝隙里还嵌着细碎的白色贝壳,稍不留意便会被锋利的石刃划破鞋底;远处,墨蓝色的海浪如奔腾的巨兽,卷起数丈高的浪涛,狠狠拍击在崖下的礁石上,碎成漫天飞溅的水花,声响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般震耳欲聋,连脚下的岩石都在隐隐震颤。
而方才掳走他的白袍男子早已不见踪影,唯有左肩头还残留着对方指尖捏握的触感,那枚墨玉玉佩的冰凉,仿佛还嵌在皮肉里,迟迟未散。
“呦,你总算醒了。”王法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少了几分平日的慵懒,多了几分凝重,“你昏迷那半个时辰,我听路过的清醒者闲聊,这里叫界岛,是他们聚居的地方。你看那边——”
宋辋川顺着王法指引的方向望去,崖下不远处的平地上,一片奇特的建筑群正沐浴在晨光中。青灰色的瓦片层层叠叠,屋顶错落有致地顺着地势起伏,檐角下垂着泛着淡金色微光的铜铃,风一吹便发出“叮叮”的脆响,与海浪的轰鸣交织成独特的韵律,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更令人惊叹的是,建筑群外围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像被阳光融化的蜜糖,将咸湿的海风与潮气牢牢隔绝在外,连靠近时都能感受到一股温和的灵力,顺着毛孔悄悄钻进体内。
偶尔有身着各色衣袍的人从街巷中走过:有的一袭青衣,指尖夹着符纸,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木系灵力;有的穿着玄色劲装,腰间佩着长剑,步伐轻盈得仿佛能踏风而行;还有的盘腿坐在石阶上,双目紧闭,周身灵力流转如雾——他们都是与天道响应过的清醒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与凡人不同的通透。
“我……该留在这吗?”宋辋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指尖还能感受到灵力流动的温热。脑海中突然闪过熟悉的画面:学校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本上的光斑,家中餐桌上母亲端来的冒着热气的排骨汤,周末与朋友在街边吃烧烤时的喧闹笑声——那些普通人的生活,像被精心包裹的糖,甜得让他心生眷恋。
可下一秒,荒山中妖物的嘶吼、许浑递来妖丹时坚定的眼神、体内灵力奔腾时的灼热感,又像烙印般刻在记忆里。两种选择在心中反复拉扯,像两股力道相当的绳子,将他困在中间,让他陷入“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困境,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别着急做决定。”王法的声音带着一丝劝慰,“先下去走走,说不定走着走着,答案就出来了。”
宋辋川点点头,扶着崖边的石栏,沿着蜿蜒的石阶缓缓走下。刚踏入那层金色光晕的瞬间,一股温和的灵力便如流水般包裹住他,驱散了旅途的疲惫,连肩头残留的酸痛都减轻了几分。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街巷中,看着周围的清醒者:有的闭目打坐,灵力在周身形成淡淡的光圈;有的两两对练,术法碰撞时发出“噼啪”的轻响;还有的围在石桌旁,指着一张画满符文的纸低声讨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坚定的神色,唯有他像个“格格不入,手足无措”的异乡人,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您、您就是宋辋川前辈吧!”
一道略显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急促的喘息。宋辋川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短打的少年正快步跑来,黑色的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身材不算高大,却很结实,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后的小麦色,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几缕发丝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两颗跳动的星光,满是兴奋与崇拜。
他跑到宋辋川面前,微微弯腰喘着气,双手局促地握在身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我叫季潮平!早就听猎妖队的前辈说,您与天道响应的契合度是界岛百年难遇的,今天终于见到您本人了!”
宋辋川愣了愣,随即温和地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太客气了,我也只是刚成为清醒者不久,算不得什么前辈。”
“那也很厉害啊!”季潮平眼睛更亮了,语气瞬间变得激动,他往前凑了两步,声音压得略低,却难掩兴奋,“我听张前辈说,您在荒山里,仅凭刚突破的境界就敢和双尾妖厮杀,后来中了妖毒,还能在许浑前辈的帮助下化解——这要是换做别人,早就慌得没了分寸,您却能撑到最后,太厉害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跟着宋辋川的脚步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像只雀跃的小鸟,连说话时都带着手势,将当时的场景描述得活灵活现。宋辋川被他的热情感染,心中的迷茫竟消散了几分,也跟着说起自己在荒山的经历,偶尔还会问起界岛的生活。
两人沿着街巷慢慢走着,季潮平叽叽喳喳地说着岛上的趣事:灵植园里能发光的仙草、猎妖队出任务时遇到的奇形妖物、界岛后山那片永远开着野花的草地……言语间满是对清醒者世界的向往。宋辋川听得认真,却在交谈中渐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季潮平周身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哪怕说起术法时眼神格外热切,身上也没有半点与天道响应的痕迹。
“你……不是清醒者?”宋辋川忍不住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季潮平的脚步也顿住了,他挠了挠头,脸上的兴奋淡了几分,笑容里多了几分腼腆,却没有丝毫自卑:“是啊,我试过很多次与天道响应,可每次都失败了。不过没关系,我靠练体术也能在岛上立足——您看!”他说着,撸起右边的袖子,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臂肌肉,虽然不算粗壮,却紧实有力,“我每天天不亮就去后山练拳,现在已经能一拳打碎半块青石了!我相信只要足够努力,总有一天能追上你们的脚步!”
他的眼神坚定,像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哪怕没有阳光雨露的偏爱,也能靠着自己的力量扎根、生长。宋辋川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从星神焜离那里得到的炼体术——里面的那套入门功法对体质要求极高,却能极大地提升肉身力量,若是能教给季潮平,或许能帮他少走很多弯路。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当两人在街巷旁的石凳上论道时,宋辋川总会有意无意地提及炼体术的法门:“其实练体也讲究呼吸节奏,你出拳时可以试试‘吸三呼二’,能让力道更稳。”“若是遇到硬敌,可将力量汇聚在腰腹,借转身的力道出拳,能事半功倍。”
有好几次,他甚至想将完整的功法口诀说出来,可每次话到嘴边,都会被季潮平巧妙地岔开话题——要么说起自己新练的“碎石拳”进展如何,要么好奇地询问宋辋川与天道感应时的感受,眼神里满是求知欲,却绝口不提接受功法的事。
“你的心意我明白,前辈。”一次论道结束,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季潮平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宋辋川,“您想教我炼体术,是为我好,我很感激。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变强——靠别人给予的东西,终究像借别人的梯子爬墙,梯子撤了,还是会摔下来。只有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路,才够踏实,哪怕走得慢,也心里有数。”
他说这话时,眼神格外坚定,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宋辋川看着他,瞬间明白了这份执着——那是对“自己的路”的坚守,无关天赋,只关初心。他心中的念头渐渐消散,轻轻拍了拍季潮平的肩膀:“好,我懂了。以后要是练拳遇到瓶颈,随时来找我。”
季潮平用力点头,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宋辋川在季潮平的陪伴下,渐渐熟悉了界岛的生活:清晨会去灵植园看仙草开花,午后会坐在石阶上看清醒者切磋术法,傍晚则会和季潮平一起去海边散步,听海浪拍岸的声音——心中的迷茫越来越淡,连灵力运转都变得愈发顺畅。
直到半个月后,界岛组织猎妖行动,目标是黑风林里的低阶妖物,宋辋川与季潮平都报了名。他们跟随猎妖队深入黑风林,林子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味,偶尔能听到妖物的低嚎。起初一切顺利,宋辋川用灵力斩杀了三只青纹妖,季潮平也靠着体术制服了两只小妖,众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准备在日落前返程。
可就在这时,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嘶吼声,那声音充满了暴戾与疯狂,连地面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无数只妖物如潮水般涌来:有青灰色皮毛的狼妖,獠牙上滴着墨绿色的毒液;有背生骨刺的蛇妖,身体缠绕着黑色的雾气;还有体型庞大的熊妖,每一步都能踩碎地上的枯枝——它们双眼赤红,疯狂地朝着猎妖队扑来,瞬间将众人团团围住。
“是兽潮!快退!”猎妖队队长是个面色刚毅的中年男人,他高声喊道,手中长剑瞬间出鞘,剑光如银白色的闪电,劈开了一只扑上来的狼妖,墨绿色的血液溅在他的衣袍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宋辋川握紧手中的临时佩剑,灵力在体内快速运转,剑身泛起淡淡的蓝光。他侧身避开一只蛇妖的攻击,手腕一扬,剑刃划过蛇妖的七寸,妖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重重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可妖物的数量实在太多,它们前赴后继地冲上来,锋利的爪牙不断撕扯着队员的衣袍,有人手臂被抓伤,有人肩头被咬伤,墨绿色的血液溅得到处都是,惨叫声与嘶吼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头发紧。
宋辋川刚击退身前的两只狼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季潮平正与一只熊妖缠斗,他虽靠着灵活的身法避开了熊妖的几次攻击,可熊妖的蛮力实在太大,一掌拍在他身后的树干上,树干瞬间断裂,季潮平被震得一个趔趄,熊妖趁机扑上前,一掌将他拍倒在地。
“季潮平!”宋辋川心中一紧,刚要冲过去救援,却见季潮平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嘴角溢出鲜血,染湿了胸前的短打,可眼神却变得异常凌厉,像一把突然出鞘的刀。
他双手快速结印,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口中默念着晦涩的口诀,周身竟渐渐泛起淡淡的红光——那红光不是灵力的光芒,而是用血肉储存的力量,是他多年来每天天不亮练拳、一次次打碎青石、在伤痛中积攒下来的本源之力。
“前辈,你们快逃!”季潮平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坚定,他猛地将双手按在地上,掌心的红光瞬间扩散开来,“这兽潮是冲我来的,我缠住它们,你们快往林外跑!”
话音刚落,他体内的力量突然逆流,红色的光芒如火焰般在他周身燃烧,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周围的妖物被红光震慑,纷纷后退,可季潮平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嘴角的鲜血不断涌出,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染红了身前的青草。
“你疯了!”宋辋川目眦欲裂,灵力在体内疯狂运转,就要冲过去阻止他,却被猎妖队队长死死拉住,“灵力逆流会伤及根本,你会没命的!”
“别过去!”队长的声音带着几分沉痛,他用力按住宋辋川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无奈,“他在强行破境——用血肉之力冲击境界,为的就是撑开屏障,给我们争取逃生时间!你现在过去,只会白费他的心意!”
宋辋川眼睁睁地看着季潮平周身的红光越来越盛,那光芒渐渐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将兽潮死死阻拦在原地。季潮平的身体在灵力的冲击下微微颤抖,双手按在地上的指节已经泛白,可他始终没有后退一步,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动摇。
“前辈!”季潮平的声音从屏障后传来,带着几分笑意,却渐渐变得微弱,“记住我的话,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坚定地走下去——别像我以前那样,总羡慕别人的天赋,忘了自己的脚步……我……终于也能保护别人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可那道红色的屏障却依旧坚挺,像一座永不倒塌的小塔,挡在兽潮与猎妖队之间。
宋辋川咬着牙,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知道季潮平的心意,也明白自己不能辜负这份牺牲。在队长的催促下,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红色的屏障,看了一眼屏障后那个倔强的身影,转身跟着猎妖队向林外逃去。
身后,兽潮的嘶吼声、灵力碰撞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可季潮平坚定的眼神、不服输的笑容,却像一颗种子,在宋辋川的心中深深扎根——他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不是普通的生活,不是安逸的日常,而是像季潮平一样,用自己的力量守护想守护的人,哪怕这条路充满荆棘,哪怕要面对无数妖物,也要坚定地走下去。
所谓清醒者,从来不是与天道响应的天赋,而是明知前路艰险,却依旧选择前行的勇气。
当众人逃出黑风林,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金红。宋辋川回头望去,黑风林的方向已恢复平静,唯有那道红色的屏障,仿佛还在天地间闪烁,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所要走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