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辋川在竹屋前站了许久,晨露顺着屋檐的茅草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袍下摆,凉意顺着布料缝隙钻进肌肤,却远不及心口的沉郁。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将远处灵杉的轮廓染成淡灰色,雾霭像浓稠的牛乳,在地面上漫延,连药园方向的灵灯光晕都变得模糊。直到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他才缓缓转身推门而入。屋内陈设依旧简单,案上摊开的《听潮初解》还停留在昨夜未读完的页码,墨色字迹被晨光照得清晰,指尖划过“灵力需顺天道,逆势则危”的字句时,纸张的粗糙触感与昨夜凡世的温暖记忆猛然交织——母亲盛汤时的温声、父亲擦眼镜的指尖、弟弟散落的玩具车,桩桩件件都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窗外的雾渐渐淡了,灵草的香气透过窗缝飘进来,混着屋内的书卷气,竟生出几分割裂的恍惚。
天刚蒙蒙亮,药园方向便传来青铜小铲碰击石缝的轻响,清脆却带着几分沉闷,像敲在人心上,在寂静的晨雾中格外清晰。宋辋川提上铜制水桶匆匆赶去,桶沿的铜铃随着脚步轻晃,却没了往日的灵动,铃声被雾霭裹着,传不出太远。脚下的青石板路沾着露水,走起来有些打滑,路边的牵牛花还没完全绽放,紫色的花苞垂在竹篱笆上,沾着晶莹的露珠,像缀着一串碎钻。远远便见徐形蹲在灵草田边,背脊微驼,却依旧挺直如老松,正用指尖捻起一片枯萎的静心草叶,眉头拧成一道深纹,连额角的皱纹都显得愈发锋利。晨雾如轻纱般裹着灵草的香气漫在他周身,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沾着晶莹的露水,在朦胧晨光中泛着淡白的光,倒比寻常修士绣金镶银的锦袍,多了几分扎根大地的沉静力量。灵草田边的石亭笼罩在雾里,亭柱上的刻字模糊不清,只有檐角的铜铃偶尔发出一声轻响,像在回应远处的鸟鸣。
“老师,弟子来晚了。”宋辋川放下水桶,桶底与青石板碰撞发出“咚”的轻响,在雾中荡开一圈微弱的回声。他刚要弯腰去拿田埂边的除草铲,却被徐形抬手拦住。老人指节粗大的手指捏着那片枯叶飞掷到他面前,叶片落在鞋尖,枯黄的边缘蜷曲如皱纸,沾着的晨露瞬间渗进布料。徐形的声音比晨霜还冷,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失望,在雾中传得格外清晰:“知道这草为何枯吗?昨日你浇水时,灵力泄了半分在根茎上——静心草性最纯,容不得半点杂糅的灵力,你连这点分寸都握不住?”雾水落在老人的发梢,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花白的发丝滑落,却没让他有半分动容。
宋辋川指尖一僵,垂眸看着那片发黄的草叶,昨夜返乡的激动与不舍还在胸腔里翻涌,竟让他在最熟悉的灵草照料上出了错。他喉结滚动,刚要开口道歉,徐形已转身走向另一畦灵田,青铜小铲插入泥土的力度重了几分,带出细碎的土块,混着灵草的根须落在田埂上。“今日别浇水了,把这畦田的杂草全拔了,每株草的根须都要捡干净,一根也不许留。”话音落时,老人的身影已隐在灵草间,雾霭将他的轮廓晕成淡影,只留下簌簌的除草声,与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交织在一起。
晨光渐亮,雾霭像被风吹散的纱,慢慢褪去,露出湛蓝的天空。灵草叶片上的露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宋辋川的手背上,带着微凉的触感。他蹲在田埂上,指尖已被杂草的汁液染得发绿,指缝间磨出了细小的血痕,沾着湿润的泥土,刺痛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田埂边的韧心草刚冒芽,淡绿色的嫩芽顶着颗露珠,在风中轻轻晃动。他看着竹筐里堆得满溢的杂草,草根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围裙上的油渍——那是炖排骨汤时溅上的,她总说“下次小心”,却总在做饭时走神想他;又想起父亲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像撒了把碎雪,鼻尖又是一酸。远处的灵杉树影婆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的衣袍上,却没带来半分暖意——他连守护一株灵草都要出错,又怎能谈守护远方的家人、守护危机四伏的界岛?
“怎么,觉得委屈?”徐形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浅褐色的药汁,药香混着草木的清苦飘入鼻腔,驱散了几分烦闷。“把这个喝了,能治你手上的草毒,免得明日肿起来影响做事。”宋辋川接过陶碗,碗沿带着老人掌心的温度,药汁入口极苦,涩意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却让他混沌的心神瞬间清醒了几分。老人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指向田埂边的韧心草,嫩芽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光:“这是‘韧心草’,冬天冻不死,春天最先冒芽,可要是根没扎稳,一阵风就能吹倒。你现在就像它,心里揣着杂念,连脚下的路都走不稳,还谈什么修行?”风从灵草田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拂动两人的衣摆,远处演武场方向隐约传来剑刃破空的声音,却被灵杉的枝叶挡去了大半。
宋辋川握着陶碗的手紧了紧,碗沿硌得掌心发疼。徐形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他心中的愧疚与迷茫,没有锋利的痛感,却让他看清了自己的怯懦——他总沉浸在“想守护”的念头里,却连最基本的“沉心”都做不到。他忽然明白,昨日的惆怅不是终点,若不能将这份悔意化作沉心修行的定力,只会在往后的路上摔得更重,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阳光渐渐升高,灵草田的温度也升了起来,草叶上的露珠慢慢蒸发,空气中的湿气淡了,只剩下浓郁的草木香气。
午后的演武场被阳光笼罩,地面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剑刃破空的锐响“咻咻”不断,带着修士的灵力波动,在空气中荡开圈圈涟漪。场边的灵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青色的旗面上“听潮”二字格外醒目。宋辋川按照徐形的吩咐,提着装满“醒神草”的竹篮去送药,篮沿盖着湿布,防止灵草失了灵力,湿布上的水珠顺着竹篮边缘滴落,在地面上留下细小的湿痕。刚走到场边,便见一道剑光朝他袭来,寒光擦着耳畔掠过,带着凌厉的灵力,惊得他下意识侧身避开,灵力不自觉在掌心凝聚,指尖泛出淡蓝色的微光。却见李师兄收剑而立,额上满是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青衫衣领,脸色比平日苍白几分,气息也有些紊乱,身后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辋川,你来得正好——方才练剑时灵力岔了气,胸口发闷,帮我看看这株‘清灵丹’的药材够不够?”场边的弟子们还在练剑,剑光交错,映得地面上光影闪烁,偶尔有灵力溢出,吹动了李师兄额前的碎发。
宋辋川接过他递来的布袋,指尖触到袋内灵草的瞬间,便察觉出不对。打开一看,里面的“清心叶”叶片上沾着细小的黑斑,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灰败色,正是徐形昨日特意叮嘱过的“霉变灵草”,用之入药不仅无效,还会引发灵力紊乱。他刚要开口提醒,却见几位内门弟子匆匆从演武场另一侧走过,青衫下摆被风吹得翻飞,神色慌张,脚步急促,身后的影子在地面上快速移动,口中还低声念叨着“北岛那边出事了”“听说藏经楼的防护阵被破了一道缺口”。远处的山峦在阳光下泛着淡青色,云层渐渐厚了,阳光被挡住几分,演武场的光线也暗了些许。
“北岛?”宋辋川心头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想起王师姐曾坐在藏经阁的窗下,捧着古籍对他说“北岛藏经楼藏着听潮宗历代的修行典籍,还有对抗高阶妖物的秘法,是宗门的根”,若是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他往前迈了一步,刚要追问详情,李师兄已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掌心的冷汗浸湿了衣料,带着几分凉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紧张:“别多问,方才林长老传讯,让各区域弟子守好自己的地界,不许随意走动——最近界岛的灵力波动有些异常,好像有妖物在暗处试探空间壁垒,长老们正在商议对策。”风从演武场吹过,带着剑刃的寒气,场边的灵旗晃得更厉害了,远处传来几声灵鸟的啼鸣,却显得格外突兀。
夜色降临时,云层彻底遮住了月光,天空变得暗沉,药园的灵灯只亮了两盏,淡蓝色的光晕在暮色中轻轻摇曳,映得灵草的影子忽明忽暗,在地面上织出斑驳的图案。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已经闭合,花苞垂在藤蔓上,像一串沉睡的紫铃铛。徐形坐在石亭里,石桌上放着一盏冷掉的茶,他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灵植图谱》,书页边缘已经卷起,还沾着陈旧的药渍,在灵灯光晕下泛着淡褐色的光。宋辋川蹲在他身边,看着老人用朱笔在图谱上圈画,笔尖划过“寒魄草”的图样时,动作格外轻缓,朱色的墨迹在泛黄的纸页上格外醒目:“这是‘寒魄草’,只长在极寒之地的冰缝里,能压制妖物的戾气,可要是遇上‘赤焰妖’的血,就会变成见血封喉的剧毒。”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宋辋川,浑浊的眼眸在灯光下竟显得比夜色还深,“界岛的天,怕是要变了。你要是还像之前那样心不在焉,迟早要栽大跟头,到时候别说守护旁人,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夜风从药园吹过,带着几分寒意,灵草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石亭檐角的铜铃偶尔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宋辋川猛地抬头,心脏“咚咚”直跳,看着徐形将图谱合上,指腹在封面上“履霜坚冰”四个篆字上反复摩挲,指尖的老茧蹭过纸面,发出细微的声响:“这四个字,是当年宗主刻在药园石碑上的,意思是见了霜,就要想到结冰的日子,提前做好准备。你现在见到的,不过是些零星的妖物踪迹、细微的灵力异常,可要是不放在心上,等真正的危险来了,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石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杯壁上凝着细小的水珠,灵灯的光晕落在徐形的脸上,将他的皱纹衬得愈发深刻,像刻着岁月的痕迹。
夜深时,宋辋川躺在竹屋里的木板床上,辗转难眠。屋顶的茅草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却很快被夜风淹没。识海中忽然传来王法的声音,比往日少了戏谑,多了几分凝重:“你有没有感觉到,今晚的灵力波动比往常乱?像水面被搅浑了一样。我刚才试着探查了一下重叠叠空间的壁垒,好像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裂缝——那些妖物,怕是要来了。”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竹屋的木窗“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被吹开。
宋辋川猛地坐起身,身上的薄被滑落,凉意瞬间裹住全身。他快步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夜风吹得他衣角翻飞,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将屋内的书卷气吹得四散。望向夜空,月色被厚重的乌云遮住,只有几颗疏星在云层后闪烁,微弱的光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连远处灵杉的影子都变得模糊不清。药园里的灵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叶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竟带着几分不安的颤动,连平日最沉稳的灵杉,都在风中微微弯腰,枝叶碰撞发出“哗哗”的声音。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身份令牌,令牌入手微凉,上面的“听潮”二字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青光,忽然想起徐形白日里的话——履霜坚冰,防微杜渐。远处的山峦隐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透着莫名的压迫感。
他转身走到案前,将《听潮初解》重新翻开,书页在指尖下发出“哗啦”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淡蓝色的微光在指尖跳动,顺着书页上的术法图谱缓缓流转,每一个经脉节点都格外专注,生怕再出半分差错。灵灯的光晕落在书页上,将墨色的字迹照得清晰,偶尔有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书页的边角,却没让他分神。这一次,他没有再想凡世的家人,也没有再陷在过往的悔恨里,只将心神全然沉在灵力的运转中——他知道,此刻的每一分修行,每一次对灵力的掌控,都是为了日后能守住自己想守的人,守住这片即将迎来风雨的界岛,守住那些像家人一温暖的存在。窗外的风更紧了,灵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晃动,忽明忽暗,像在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风暴。远处的天际隐隐传来一声闷响,不知是雷声,还是空间壁垒震动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