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的甬道很长,两侧缇骑的身影如同雕塑,沉默而肃杀。沈妙一步步往前走,玄色的飞鱼服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冰冷的气息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
这是她第一次踏入东厂腹地。不同于城外别院的清静,也不同于顾渊私宅的雅致,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似乎都浸透着血腥与压抑,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尽头的书房,门虚掩着。
沈妙停下脚步,指尖微微蜷缩。她能听到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响,沉稳而规律,一如那个人平日里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推开了门。
顾渊正坐在案前批阅公文,并未抬头。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明暗交错的光影,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深刻。他依旧没戴面具,露出的眉眼俊美依旧,只是那双眼睛里的沉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波澜。
“来了。”他头也没抬,语气平淡,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沈妙走到案前,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他握着笔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既能批阅公文,也能……签发那些足以定人生死的指令。
“我听说了。”沈妙的声音有些干涩,“镇国公府的管家,招了。”
顾渊终于放下笔,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她的脸,似乎想从她眼中找到些什么。“嗯,招了。”
“是屈打成招的,对吗?”沈妙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执拗。
顾渊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地反问:“重要吗?”
“重要!”沈妙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渊,那是人命!是一个家族的荣辱!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轻易地用酷刑逼供,用莫须有的罪名,毁掉一切?”
她想起年少时,他们在海棠树下读书,读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时,宋席远曾对她说:“妙妙你看,这世间最要紧的,是公道。”
可如今,他亲手撕碎了这份公道。
顾渊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的失望与质问,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指节泛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妙妙,你活在阳光下太久了,忘了这世间的阴暗。镇国公府当年构陷宋家时,可曾想过公道?他们私藏兵器、勾结外敌时,可曾想过人命?”
“我不是为他们辩解!”沈妙急切地说道,“我知道他们有罪,可罪有应得,也该按律处置,而不是用这种……这种卑劣的手段!”
“按律?”顾渊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更多的却是疲惫,“这朝堂的律例,从来都是为有权有势之人定的。当年宋家满门被冤,律在哪里?我死里逃生、隐姓埋名时,律又在哪里?”
他站起身,走到沈妙面前。他比她高出许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愤怒:“我告诉你,妙妙,我失去的一切,必须用他们的血来偿!什么律例,什么公道,在我这里,能让他们付出代价的,就是公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像重锤一样砸在沈妙心上。
沈妙被他眼中的戾气惊得后退了一步,眼眶更红了:“所以,你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用阴谋诡计,用血腥手段,来报复?宋席远,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脱口而出“宋席远”三个字,带着一丝绝望的质问。
顾渊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愤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起层层涟漪。
他看着沈妙,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宋席远……
这个名字,像一道尘封的伤疤,被她猝不及防地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肉。
是啊,他曾经是宋席远,是那个心怀赤诚、渴望光明的少年。可宋家的血海深仇,将那个少年彻底埋葬了。如今站在这里的,是顾渊,是从地狱爬回来复仇的九千岁。
他怎么能不变?
他看着沈妙眼中的泪水,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伸手为她拭去眼泪,手抬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住,转而握紧了拳头。
不能心软。
一旦心软,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牺牲,都将付诸东流。
“是。”他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我是顾渊,不是宋席远。那些天真的想法,早在宋家被抄家的那一天,就死了。”
沈妙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刻意筑起的冰墙,看着他刻意流露出的冷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得她四肢发麻。
原来,真的回不去了。
那个温润的宋席远,真的死了。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是我太天真了。打扰了,督公。”
说完,她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顾渊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而决绝的背影,看着她走到门口,拉开门,即将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说些什么,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想告诉她他心里的苦,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死死的沉默。
他不能。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书房里,只剩下顾渊一人。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笔墨纸砚被震得四散飞溅,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像一头被困住的猛兽,压抑着咆哮的欲望,胸膛剧烈起伏着。
秦军师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屋内的狼藉和顾渊眼底的猩红,吓了一跳:“主子,您……”
“出去!”顾渊低吼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秦军师不敢多言,连忙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顾渊跌坐回椅子上,双手插入发间,用力地抓着,仿佛要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全部宣泄出来。
他看着桌上那枚海棠玉佩,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茫然。
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复仇?为了宋家?
还是……为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边,告诉她,他还在?
可现在,他把她推得越来越远了。
她眼中的失望,像一把刀,比任何敌人的刀刃都要锋利,直直插进他的心脏。
***沈妙走出东厂时,阳光正好,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
她没有上马车,而是独自一人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可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雾,模糊而遥远。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直到撞到一个人,才猛地回过神。
“沈小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沈妙抬起头,看到裴衍祯站在面前,正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他穿着一身常服,手里提着一个药包,似乎是刚从药铺出来。
“裴大人。”沈妙定了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
裴衍祯看着她红肿的眼眶,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他皱了皱眉,声音放柔了些:“你……去了东厂?”
沈妙没有否认,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裴衍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愤怒,还有一丝无奈。他叹了口气:“他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沈妙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只是低声道:“不关你的事,裴大人。”
她想绕过他离开,却被裴衍祯拦住了。
“沈妙,”裴衍祯看着她,眼神认真而恳切,“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顾渊是什么样的人,你现在该看清楚了。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你跟着他,只会被拖入深渊。”
“放开我。”沈妙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不放!”裴衍祯固执地说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沈妙,跟我走,离开他,我会保护你,我……”
“裴大人!”沈妙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眼中带着一丝决绝,“我和他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就算他是深渊,我也甘之如饴。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
说完,她用力挣开裴衍祯的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背影在人群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
裴衍祯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失落与不甘。
他终究还是没能拉她回来。
***沈妙回到府中,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谁也不见。
青禾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守在门外,时不时劝上两句。
沈妙坐在窗前,看着那盆快要枯萎的兰花,眼神空洞。
顾渊的话,裴衍祯的话,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像两柄剑,反复撕扯着她的心。
她知道顾渊的苦,知道他的身不由己,可她无法接受他的手段。
她知道裴衍祯是好意,可她做不到背弃顾渊。
爱与痛,理智与情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困住。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沈妙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枚粗糙的木簪,轻轻插在发间。
镜子里的女子,眼眶红肿,神色憔悴,可那枚木簪,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伸出手,抚摸着木簪上的海棠花,指尖微微颤抖。
年少时的承诺,年少时的温情,年少时的宋席远……
她忘不了。
也放不下。
或许,她真的如裴衍祯所说,是疯了。明知道那是深渊,却还是愿意跳下去。
可她别无选择。
因为爱他,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顾渊……”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呢喃,“无论你是宋席远,还是顾渊,我都陪你。”
哪怕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哪怕终点是万劫不复。
***东厂书房,夜色已深。
顾渊依旧坐在案前,桌上的公文丝毫未动。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海棠玉佩,指腹被磨得生疼。
秦军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递上一碗参汤:“主子,夜深了,喝碗参汤暖暖身子吧。”
顾渊没有接,只是低声问道:“她……回去了吗?”
“回主子,沈小姐已经回府了,只是……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没出来。”秦军师小心翼翼地回答。
顾渊的眼神暗了暗,心中的刺痛愈发清晰。
他拿起参汤,一饮而尽,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冰冷的心。
“裴衍祯那边,盯紧了。”他放下碗,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硬,“另外,镇国公府的案子,加快进度。”
他不能停。
一旦停下,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将失去意义。
秦军师应了声“是”,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主子,沈小姐她……心里是有您的。今日她虽生气,可若是真的对您失望透顶,便不会如此难过了。”
顾渊的身体微微一怔,没有说话。
秦军师叹了口气,转身退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顾渊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吹了进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沈府方向的夜空,那里一片漆黑,没有灯火。
妙妙,等我。
等我报了仇,等我扫清了所有障碍,我一定会告诉你,我从未变过。
从未。
他在心中默念着,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只是那光芒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