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班会课来得比想象中快。
林槿微一早就揣着颗惴惴不安的心。
早读课上,她把语文课本立得老高,遮住半张脸,耳朵却支棱着捕捉周围的动静。
苏晓晓正和前排女生讨论着班会要表演的舞蹈,叽叽喳喳的笑声像撒了把糖豆,甜得让人心慌。
她低头摩挲着笔记本第一页的木槿花瓣,花瓣边缘的蜷曲处被摸得发亮,胃里又开始隐隐发沉。
“听说了吗?江叙衍要表演魔方还原,上次我看见他把三阶魔方转得像风火轮似的。”
“真的假的?他居然会主动表演才艺?”
“好像是班长硬拉着他报的,说不能让学霸总当背景板……”
后排传来细碎的议论声,林槿微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个小坑。
她见过江叙衍玩魔方,课间趴在桌上时,手指总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动,偶尔掏出个魔方,转得眼花缭乱,不到半分钟就能归位,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塞回口袋,仿佛那只是随手摆弄的橡皮。
班会课的铃声刚响,班长就抱着个纸箱冲上讲台,里面塞满了写着名字的小纸条——抽签决定表演顺序。
林槿微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上去抽纸条,手心沁出了薄汗。
“林槿微,到你了。”
班长扬了扬手里的纸箱。
她慢吞吞地走上讲台,指尖在一堆纸条里翻来翻去,像在找一根救命稻草。
最终捏起最底下那张,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个“15”。
不算太前,也不算太后,刚好卡在中间段,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
回到座位时,苏晓晓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手里捏着张“7”的纸条,脸上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江叙衍的座位空着,大概是去洗手间了,桌上摊着本物理练习册,页脚折着个小角,正好是动量守恒的章节。
林槿微的目光在那页停留了两秒,想起他给的那张草稿纸,忽然觉得“15”这个数字也没那么可怕了。
班会开始得热热闹闹。第一个上场的男生表演了俯卧撑,引来一片口哨声;接着是女生合唱,跑调跑到天边,反而逗得全班哈哈大笑。
苏晓晓的现代舞跳得活力四射,下台时还冲林槿微眨了眨眼,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上亮晶晶的。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往下漏。
林槿微数着上台的人数,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圈。
胃里的沉痛感越来越明显,像揣了块浸了水的海绵,坠得她直想弯腰。
她悄悄往口袋里摸,药瓶的塑料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点踏实的触感,却又不敢真的拿出来——全班的注意力都在讲台上,任何一点小动作都可能被放大。
“接下来,14号,王浩。”
王浩抱着把吉他走上台,调弦时指尖有些发颤,大概是紧张。
他唱了首老歌,嗓音算不上好听,却格外认真,副歌部分全班都跟着轻轻哼唱,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像一幅温柔的剪影画。
林槿微的心跳开始失控。
下一个就是她了。
她到底该说什么?说南城的木槿花?可那些花早就随着外婆的离开,埋进了记忆深处。
说物理题?恐怕只会换来一片沉默。
她甚至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抽个“1”,早死早超生也好过现在的煎熬。
“15号,林槿微。”
班长的声音像道惊雷,炸得她浑身一僵。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打量。
苏晓晓在下面用力点头,嘴型说着“别怕”。
林槿微攥紧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站起身时膝盖都在发颤。
她一步步挪到讲台前,讲台比想象中高,低头能看见全班同学的头顶,像一片黑压压的森林。
手心的汗浸湿了衣角,胃里的海绵仿佛吸饱了水,开始往下坠,带着尖锐的疼。
她张了张嘴,想好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别紧张,慢慢说。”班主任周敏站在旁边,声音放得很柔。
林槿微深吸一口气,目光胡乱扫过教室,忽然落在靠窗的位置。
江叙衍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坐在座位上,手里转着支笔,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好奇,也没有打量,只是平静地看着,像在看一道普通的物理题。
就是那道目光,让她忽然定住了神。
“我……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意外地清晰,穿过教室里的窃窃私语,落在每个人耳中。
“我以前住的地方,院子里有棵木槿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讲台边缘的裂缝,“外婆说,木槿花早上开,晚上谢,看起来很娇气,其实特别能熬。
就算被暴雨打落,第二天照样能冒出新芽,一丛丛地开得热闹。”
她的声音渐渐稳了下来,像在跟自己说话:“南城的夏天很热,蝉鸣能吵到人心烦。
我总坐在木槿树下写作业,花瓣落下来,有时候会掉进墨水瓶里,染得笔尖都带着点粉紫色。
外婆就坐在旁边择菜,说这花啊,就像过日子,看着蔫了,其实根底下还憋着劲儿呢。”
教室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的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
林槿微抬起头,目光掠过一张张专注的脸,最后又落回江叙衍的方向。
他停下了转笔的动作,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像被风吹皱的湖面。
“后来……外婆走了,我也搬来这里了。”
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是我总想起那棵木槿树,想起花瓣掉进墨水瓶的样子。”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笑,是那种很轻很淡的笑,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花瓣:“周老师说我物理不好,其实我也觉得很难。
但我想试试,像木槿花一样,就算掉下来,也能再冒出新芽。”
话音刚落,教室里先是安静了两秒,接着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然后越来越响,最后汇成一片热烈的浪潮。
苏晓晓拍得最用力,巴掌都红了,眼睛亮晶晶的。
周敏站在旁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点了点头。
林槿微走下台时,脚步轻快了很多,胃里的疼痛不知什么时候减轻了,像被阳光晒化的雪。
回到座位,苏晓晓立刻凑过来,小声说:“你讲得真好,我都快哭了。”
她刚想回话,就听见班长喊“16号,江叙衍”。
江叙衍站起身,手里拿着个三阶魔方,黑色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走到讲台前,没说话,只是把魔方往掌心一抛,接住的瞬间,手指就动了起来。
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
只见他的指尖在魔方上翻飞,色块像活过来似的,迅速归位。
转体、反转、拼接,每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机器,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韵律感。
全班都看呆了,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场指尖上的魔术。
不过二十秒,魔方就恢复了六色整齐的样子。
江叙衍捏着魔方,指尖在白色的中心块上轻轻敲了敲,忽然抬眼看向林槿微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教室:“魔方和物理题一样,看起来复杂,其实有规律。”
“ 只要找对方法,再乱也能归位。”
说完,他把魔方放回口袋,转身走下台,留下全班一片恍然大悟的“哦”声,还有几个男生在喊“江神你这是在鼓励新同学吗”。
林槿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江叙衍回到座位,翻开物理练习册,仿佛刚才那段话只是随口一说,可她分明看见,他折角的那页旁边,多了道极浅的折痕,正好对着她的方向。
班会结束后,苏晓晓拉着林槿微去小卖部买冰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走在走廊上,像两条亲密的鱼。
“说真的,江叙衍刚才那句话,绝对是说给你听的。”
苏晓晓舔着草莓味的冰棍,眼睛弯成了月牙,“他从来不给别人讲大道理,连我们问他题,他都只说公式。”
林槿微咬着绿豆冰棍,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了胃里最后一点沉痛感。
她没说话,只是望着操场上奔跑的男生,他们的白校服在夕阳里像一朵朵跳动的云。
回到教室取书包时,林槿微发现自己的错题本摊开着,正好是那道附加题的页面。
江叙衍给的那张草稿纸旁边,多了一行小字,是用红笔写的:“木槿花的花期很长,从五月到十月。”
字迹利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像他指尖翻飞的魔方,藏着只有她能看懂的规律。
她合上错题本,把那行字和木槿花瓣一起,藏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窗外的香樟树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这个夏天,或许真的会不一样。
放学的铃声响起时,林槿微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江叙衍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背着黑色的双肩包,身影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
她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夏日的阳光,带着点微暖的温度,落在她的背影上,一路随行。
周四的物理课,周敏讲到动量守恒的综合应用题,黑板上的例题复杂得像一团缠乱的线。
林槿微听得昏昏沉沉,胃里的隐痛又开始作祟,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边缘的褶皱。
“这道题,谁来试试?”周敏敲了敲黑板,目光扫过全班。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平时最活跃的几个男生都低下了头。
林槿微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昨晚对着江叙衍给的草稿纸研究了很久,隐约摸到点思路,却没勇气举手——怕自己说错,更怕在他面前出错。
“林槿微,你来讲讲?”周敏的声音突然落在她身上。
林槿微猛地抬头,撞进全班投来的目光里,脸“唰”地红了。
她捏着课本的手指泛白,刚要站起身,旁边传来一声轻响。
江叙衍不知什么时候举起了手,指尖搭在桌沿,骨节分明。
“老师,我来试试。”
他的声音平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打散了教室里的紧张。
周敏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江叙衍来说。”
江叙衍站起身,走到讲台前,拿起粉笔。他没看课本,直接在黑板上画受力分析图,线条干净利落,比课本上的例题还要简洁。
“首先确定研究对象,碰撞过程中内力远大于外力,动量守恒。”
他的指尖点在图上,“规定向右为正方向,所以小球A的初速度是正,小球B静止,初动量为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林槿微坐在座位上,望着他的背影,阳光从他身侧斜照过来,在黑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粉笔灰在光柱里轻轻浮动。
她忽然想起昨天班会他说的那句话——“只要找对方法,再乱也能归位”,原来他不仅是说给她听,还在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
胃里的隐痛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暖的感觉,像喝了杯温蜂蜜水。
江叙衍讲完题,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
周敏满意地点头:“思路很清晰,尤其是正方向的设定,很多同学容易在这里出错。林槿微,你听懂了吗?”
林槿微赶紧点头,声音比平时响亮了些:“听懂了,谢谢老师,也谢谢江叙衍。”
江叙衍走回座位时,脚步在她桌旁顿了半秒。
她低着头,能看见他白色校服的衣角轻轻扫过地面,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等他坐下,她悄悄抬眼,发现自己的物理课本上多了根粉笔头,是他刚才用过的,还带着点余温。
下课后,苏晓晓凑过来,一脸“我懂了”的表情:“你看你看,我就说他对你不一样吧?刚才周老师叫你,他那手举得比谁都快。”
林槿微的脸又红了,慌忙把课本合上,遮住那根粉笔头:“你别乱说,他只是……只是习惯帮同学。”
“帮同学?”苏晓晓挑眉,“你见过他帮谁在物理课上‘救场’吗?上次我被老师点名,他只顾着低头做题,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槿微被说得无话可说,只好假装整理书包。
指尖触到课本里夹着的那张草稿纸,江叙衍写的公式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忽然觉得,或许苏晓晓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放学时,林槿微收拾好书包,刚要起身,发现桌仓里多了个东西。
是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几颗奶糖,奶白色的,印着卡通小熊的图案。袋子旁边压着张纸条,字迹是江叙衍的,利落又熟悉:“低血糖的时候可以吃。”
林槿微捏着那袋奶糖,指尖传来包装袋的脆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
她抬头看向江叙衍的座位,他已经收拾好书包,正准备走出教室,背影挺直,像株迎着风的白杨。
“江叙衍!”她突然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江叙衍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疑惑。
阳光从走廊斜照进来,给他的睫毛镀上一层金边,眼神清亮得像洗过的天空。
林槿微举起手里的奶糖,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你的糖。”
他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忍住了。“不客气。”他说,“物理题如果还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说完,他转身走进走廊,背影很快融进夕阳里。
林槿微站在教室门口,捏着那袋奶糖,直到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包装袋,才想起自己忘了说“好”。
晚风吹过操场,带着香樟树的清香。
林槿微走出校门,口袋里的奶糖硌着掌心,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
她抬头望向天边,晚霞红得像南城木槿花的颜色,温柔又热烈。
她忽然觉得,安林市的夏天,好像比南城更值得期待。
至少这里有会讲题的少年,有偷偷放在桌仓里的糖,还有一片正在悄悄舒展的,属于她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