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堆里的暖意

霜降那天的早读课，林槿微把薄外套的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有风从袖口钻进来。

窗外的香樟树落了半树叶子，黄褐色的叶片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像谁铺了层碎绒毯。

她对着语文课本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转瞬即逝，指尖捏着的钢笔杆凉得像块冰。

“冷？”

旁边忽然递过来一只保温杯，是江叙衍那个印着物理公式的银色杯子。

他的声音压在琅琅书声里，像块被体温焐热的金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林槿微抬头时，看见他正翻着物理练习册，侧脸的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骨处的那颗小痣——那是她上周帮他捡掉落的橡皮时，才发现的小秘密。

“有、有点。”她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瞬间暖了半截。

拧开盖子时，蜂蜜的甜香漫出来，比暑假的那杯更淡些，却恰好熨帖了胃里隐隐的酸胀。

“我妈说，霜降喝蜂蜜水不容易感冒。”

江叙衍的目光落在她的课本上，那里夹着的香樟叶已经干透，边缘卷成了好看的波浪形，“昨天看你打喷嚏，好像有点着凉。”

林槿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确实在昨天的体育课上打了两个喷嚏，当时风很大，苏晓晓还笑她“秋天的第一波感冒要来了”，没想到被他记在了心里。

她小口啜着蜂蜜水，忽然发现他今天穿了两件校服——里面一件是常穿的洗得发白的旧款，外面套了件崭新的，袖口还没拆标签。

“你不热吗？”她忍不住问。

江叙衍正转着笔的手顿了顿，笔杆在指间轻轻敲了敲：“教室暖气不太热，多穿点保险。”

他说这话时，目光往她这边瞟了瞟，像在确认什么，“你要是还冷，跟我说。”

林槿微没接话，只是把保温杯往他那边推了推。

杯底的蜂蜜沉在下面，形成圈浅金色的光晕，像他此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吞又绵长。

那天下午的物理自习课，江叙衍给她讲一道关于热力学定律的题。

他特意把草稿纸往中间推了推，红笔在纸上画出清晰的受力分析图，线条比平时更慢更稳，像怕笔尖跑得太快，会把她落在后面。

“这里的内能变化，”他的笔尖在“ΔU”上轻轻点了点，语速放得极缓，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要考虑做功和热传递两个因素，就像……就像你冬天穿外套，既挡风又保暖，两个作用叠加才够暖和。”

林槿微盯着那个符号，忽然觉得那些抽象的字母变得鲜活起来。

她抬头时，正好撞见他抬眼的瞬间，他的瞳孔在教室里的光线下是深褐色的，像盛着温水的玻璃盏，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像被烫到似的移开目光，耳根却悄悄泛了红，握着红笔的手指关节微微收紧。

“懂了吗？”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

“嗯！”林槿微用力点头，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忽然发现他画的示意图旁边，多了个小小的简笔画——一只裹着厚外套的小熊，正捧着杯冒着热气的水，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这样的日子像杯温吞的蜂蜜水，慢慢淌过秋末的时光。

林槿微发现江叙衍的校服总带着种干净的皂角香，他说那是他妈妈用的老牌子肥皂；她还发现他讲题时总会在难理解的地方停顿三次，第一次是看她是否皱眉，第二次是等她笔尖的速度，第三次才会重新开口，像在心里装了个精准的计时器。

直到周四的数学课，这份平静被骤然打破。

讲台上的老师正在推导抛物线公式，林槿微忽然觉得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尖锐的疼痛顺着食道往上窜，逼得她瞬间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凉的课桌上。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湿了耳后的碎发，眼前的字迹在视线里扭曲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槿微？你怎么了？”苏晓晓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槿微想摇头，却疼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外套渗进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江叙衍半蹲在课桌旁，眉头拧成了个结，平时总是平静的脸上写满了紧张，手里举着他的保温杯：“喝点热水，慢慢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倒水时手都在轻轻晃，热水差点溅到桌面上。

林槿微被他扶着坐直身体，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流过喉咙，胃里的绞痛似乎缓解了些。

她这才发现，他居然把自己外面那件新校服脱了下来，披在了她的肩上——带着他体温的布料裹住肩膀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抱住了。

“我去叫老师。”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袖口因为动作太大，露出了里面旧校服的肘部——那里磨出了个小小的洞，是她以前从没注意过的。

“别、别去。”林槿微拉住他的衣角，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老毛病了，歇会儿就好。”

江叙衍没动，只是蹲在那里，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直到她的脸色渐渐褪去惨白，才松了口气似的往后退了退，却没完全站起来，保持着随时能扶住她的姿势，像尊沉默的守护神。

课堂上的老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过来问了几句，得知是老毛病后，让她趴在桌上休息。

趴在臂弯里的林槿微，闻着校服上淡淡的皂角香，忽然觉得胃里的疼痛减轻了很多。

她侧过脸，看见江叙衍正低头做题，却频频用余光瞟她，笔尖在草稿纸上划了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完整的公式。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顶，镀了层温柔的金边，他握着笔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此刻却因为紧张，指尖微微泛白。

那一节课，林槿微没再抬头。

她听着他笔尖停顿的声音，听着他悄悄调整呼吸的声音，听着窗外落叶簌簌飘落的声音，忽然觉得，那些难以言说的疼，好像都被这沉默的守护轻轻抚平了。

放学时，江叙衍坚持要送她回家。

他背着她的书包，手里拎着她的保温杯，步伐刻意放慢，配合着她因为胃痛而放缓的脚步。

路过街角的药店时，他忽然停下脚步：“等我一下。”

林槿微看着他冲进药店的背影，白色的校服在萧瑟的秋风里格外显眼。

没过多久，他拿着个白色药盒跑出来，塞进她手里：“我问过医生，这个治胃痛，饭后吃。”

药盒上的字迹被他的手指捏得有点模糊，“上面写了用法，要是看不懂……”

“看得懂。”

林槿微打断他，指尖触到药盒上他残留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谢谢你，江叙衍。”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耳根却红得像被夕阳染过。

那天晚上，林槿微坐在书桌前，对着日记本发呆了很久。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以前的日记写得密密麻麻，连他转魔方时的手指动作都记了半页，可现在，她只想把今天的事慢慢写，一笔一划都写得格外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今天胃很疼，疼得想缩成一团。”

“江叙衍把校服给我披了，很暖，有皂角香。”

“他蹲在我旁边的时候，睫毛很长，像小扇子。”

“药盒上的字，被他捏皱了。”

写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看着窗外的月光。

香樟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在风里摇晃，像在跟这个秋天告别。

林槿微轻轻合上日记本，发现今天的字迹确实比以前浅了些，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那些藏在笔画里的暖意，大概会像他披在她肩上的校服，在往后越来越冷的日子里，慢慢沉淀成心底的光。

她把那个白色药盒放进书桌的抽屉里，和他送的魔方、夹着香樟叶的语文课本放在一起。

关抽屉时，指尖碰到了那枚运动会得来的银牌，冰凉的金属上，似乎还残留着他转身递给她时的温度。

林槿微忽然想起他讲热力学定律时说的话——温暖从来不是单一的存在，是做功与热传递的叠加，是沉默守护与笨拙关心的总和。

就像此刻，抽屉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悄悄释放着属于它们的热量，在秋末的寒夜里，拼凑出一整个宇宙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