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体育课被安排在下午第一节课。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操场的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跑道，带着点清冽的凉意。
林槿微站在队伍末尾，手悄悄按在小腹上，胃里的酸胀感像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比昨天下午更甚。
“自由活动！”体育老师吹响哨子的瞬间，同学们像撒欢的鸟群四散开来。
苏晓晓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篮球场跑：“去看他们打比赛啊，今天有三班的校队主力！”
林槿微的脚步顿在原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我……我有点不舒服，想去树荫下坐会儿。”
“又不舒服？”苏晓晓皱起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没发烧啊。是不是胃又疼了？我就说让你跟老师请假吧，你偏不听。”
“老请假不好。”林槿微勉强笑了笑，把被风吹开的外套拉链拉到顶，“你去吧，我就在那边的看台等你。”
苏晓晓还想说什么，却被远处喊她名字的同学拽走了。林槿微望着她跑远的背影，胃里的绞痛忽然加剧，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拧了一下。
她咬着牙，转身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她不想坐在人来人往的看台上被人围观，只想找个安静的角落，蜷起来熬过这阵疼。
教学楼西侧的楼梯间很少有人来，墙角堆着几捆旧拖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林槿微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尽量让呼吸保持平稳。
疼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有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校服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又想起高一那年的春天。
也是这样一个让人发冷的日子，她攥着那张印着“原发性胃恶性肿瘤”的诊断单，躲在教学楼三楼的消防通道里掉眼泪。
单子被她攥得发皱，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医生说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目前看是早期胃癌，肿瘤只侵犯到胃黏膜层，没发现深层扩散，现在做内镜下切除或者外科微创手术，治愈率很高，术后定期复查，基本不影响正常生活。”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冷，卷着窗外的樱花瓣扑在脸上，凉得像冰。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自己攥着那张印着“原发性胃恶性肿瘤”的检查单，鼓起勇气递给正在给弟弟削苹果的母亲。
单子刚递过去就被扫落在地，母亲叉着腰骂道：“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你弟期中考试要交补课费，你倒好，拿着张破纸骗钱买药吃？女孩子家哪来那么多穷讲究，饿两顿就好了！”
父亲蹲在门口抽着烟，烟雾缭绕里只淡淡丢了句：“别总跟你弟争，他是咱家的指望。”
弟弟坐在沙发上啃着苹果，含糊不清地附和：“姐就是想偷懒，不想帮妈妈做家务。”
那天的雨下得和此刻的秋意一样凉，她蹲在客厅角落捡那张被踩皱的单子，纸页边缘割得指尖生疼，却远不及心里那阵密密麻麻的寒。
从那以后，她的书包里永远藏着药盒，医院的复查单被揉成一团塞进日记本最深的夹层，连咳嗽都要捂着嘴怕被家里人听见——她渐渐学会了把所有疼痛都调成静音模式。
从那以后，她养成了随身带药的习惯，学会了在疼得厉害时强装镇定，也学会了把所有的不安都藏在沉默里，像只受惊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唔……”胃部的绞痛忽然变本加厉，林槿微忍不住闷哼出声，手指死死抓着外套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注意到，楼梯间入口的阴影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江叙衍是被老师叫去器材室拿跳高垫的。路过西侧楼梯间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浅棕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正是林槿微。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却能看出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光斑，衬得她的身影格外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江叙衍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他想起昨天下午她在化学课上苍白的脸，想起她桌肚里那盒没吃完的胃药，想起她每次疼时都会下意识攥紧衣角的动作。
这些碎片在他脑海里拼凑起来，形成一个模糊却让人心慌的轮廓——她的病，或许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
他站在阴影里，没敢靠近。他能感觉到她此刻的脆弱，像层薄冰，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她把脸埋得更深，看着她的肩膀抖得更厉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栋教学楼里。
那天放学时下着小雨，他抱着一摞物理竞赛的资料往办公室走，路过三楼消防通道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他没敢进去，只看见门缝里掉出来一片被泪水打湿的纸巾，上面印着卡通小熊的图案——和林槿微现在用的纸巾一模一样。
当时他只当是哪个同学考试没考好，没太在意，现在想来，或许……
“叮铃铃——”
预备铃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林槿微猛地抬起头。
她慌忙擦掉眼角的泪，胡乱整理了一下头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脸色苍白得像纸，却还是强撑着挺直了脊背，像株被暴雨打过却不肯弯腰的木槿。
江叙衍迅速退到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看着她低着头从自己身边走过，脚步依旧虚浮，却努力走得平稳。
她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的，大概是装着药盒，走路时偶尔会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像在诉说着主人的隐忍。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江叙衍才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
楼梯间的地面上，还留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滴没来得及擦干的眼泪。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片水渍，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她刚才那双含着泪的眼睛，看得他心里发紧。
体育课结束后，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
林槿微坐在座位上，把头埋在臂弯里，胃里的疼痛虽然缓解了些，却依旧像有块石头堵着，沉甸甸的。
苏晓晓递给她一块巧克力：“吃点甜的会好点，我妈说的。”
“谢谢。”林槿微接过巧克力，却没什么胃口，随手放进了书包里。
她收拾东西时，动作有些匆忙，书包的拉链没拉严，露出了里面的药盒一角——白色的盒子上印着几行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全是她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像串解不开的密码。
江叙衍从外面打水回来，路过她座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露出的药盒角。
当“慢性萎缩性胃炎”几个字跳进眼里时，他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顿，热水差点溅出来。
他的眉头瞬间蹙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这个病名他在物理老师的医学书上见过，说是胃黏膜上皮和腺体萎缩，病程长，还容易反复发作，需要精心调养，不能累着，更不能受刺激。
难怪她总是胃痛，难怪她那么怕冷，难怪她连跑800米都要犹豫——原来她一直带着这样的病，独自撑了这么久。
他想起高一那年在消防通道里听到的哭声，想起她每次疼时强装镇定的样子，想起她藏在日记本里的诊断单，想起她桌肚里那些换了又换的药盒……无数个碎片在他脑海里炸开，拼凑出一个让他心疼的真相。
他想问她“疼了多久”，想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想问她“复查结果怎么样”，可话到嘴边，却被上课铃的声音堵了回去。
林槿微听见铃声，下意识地把书包往桌肚里推了推，拉链恰好遮住了药盒的一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抬起头，正好撞见江叙衍看过来的目光，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心疼，还有点……自责？
“怎么了？”她忍不住问，声音还有点发哑。
江叙衍迅速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把水杯放在自己的桌角：“没什么。”
他坐下时，动作有些僵硬，翻开物理练习册的手，指尖却微微发颤。
整节课，江叙衍都有些心不在焉。
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天体运动的轨道方程，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林槿微——她正低着头做笔记，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握着笔的手指也没什么力气，写出来的字迹比平时更浅淡些。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太迟钝了。
她那么多的隐忍和脆弱，他居然现在才看懂。
她总是说“没事”，总是把疼痛藏起来，总是不想麻烦别人，可他明明可以早一点发现，早一点为她做点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看着她独自承受。
下课铃响时，林槿微合上笔记本，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小腹，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被江叙衍捕捉到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走到她座位旁，声音压得很低：“我去打水，你要不要？”
林槿微愣了愣，看着他手里那个印着物理公式的保温杯，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江叙衍没说话，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路过走廊时，他特意绕到医务室门口，问护士要了袋热敷贴：“我同学胃疼，这个能用吗？”
护士是个和蔼的中年阿姨，笑着说：“这个好，温温的，贴着舒服，就是别烫着。”
江叙衍拿着热敷贴往回走，心里忽然有了个决定。
他不想再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疼，看着她藏起所有的不安，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上一杯热水，一片热敷贴，一句“别硬撑”。
回到教室时，林槿微正趴在桌上，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又疼得厉害了。
江叙衍快步走过去，把温热的保温杯放在她手边，又悄悄把那袋热敷贴塞进她的桌肚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
“喝点水。”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吓着她，“刚打的，温的。”
林槿微抬起头，眼里还含着点没忍住的泪，看见是他，慌忙擦了擦：“谢谢。”
她接过保温杯，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熨帖了，暖暖的。
江叙衍看着她小口喝水的样子，忽然开口：“周末……我知道有家粥铺，小米粥熬得很烂，养胃。”
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在说什么重要的物理公式，“要不要一起去？”
林槿微喝水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时，撞进他带着点期待的眼睛里。
他的瞳孔在灯光下是深褐色的，像盛着温水的玻璃盏，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还有些她看不懂的、却格外温柔的情绪。
胃里的疼痛似乎又减轻了些，她看着他紧张得微微发红的耳根，看着他攥着衣角的手指，忽然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啊。”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
林槿微低头喝着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像尝到了杯底那淡淡的蜂蜜甜。
她知道，从今天起，或许有些东西要不一样了——她不用再独自躲在角落里疼，不用再把所有的不安都藏起来，因为有个人，已经看懂了她所有的隐忍，愿意陪她一起，把那些难捱的日子，慢慢熬成温暖的粥。
江叙衍看着她微微扬起的嘴角，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翻开物理练习册，却发现刚才还解不出的轨道方程，此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有些难题，不是靠公式就能解开的，需要的是勇气，是陪伴，是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我陪你”。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林槿微的桌肚里，那袋热敷贴正安静地躺着，像个温暖的约定，等着在某个疼痛的瞬间，绽放出最踏实的暖意。
而江叙衍的笔记本上，除了物理公式，还多了一行小小的字：“周六上午九点，粥铺门口见。”旁边画着个简笔画的小熊，正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像在说“等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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