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带着秋末特有的清冽。
林槿微站在镜子前,手指反复摩挲着校服领口——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换那件新买的米白色毛衣。
胃里的隐痛像根细细的丝线,时刻提醒着她不该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可当她看到桌肚里那袋没拆封的热敷贴时,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迈向了约定的路口。
粥铺藏在老巷深处,木质招牌上“暖记”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
林槿微到的时候,江叙衍已经站在门口的梧桐树下,穿着件浅灰色连帽卫衣,背着黑色双肩包,像株挺拔的白杨。
他手里捏着两张纸巾,看到她来,慌忙把纸巾塞进兜里,耳尖微微发红:“刚到?”
“嗯。”林槿微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保温杯上——还是那个印着物理公式的杯子,此刻正冒着淡淡的热气。
“进去吧,里面暖和。”
他侧身让她先走,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袖口,像触到了微弱的电流,两人都顿了顿,又很快移开目光。
粥铺里弥漫着小米粥的醇香,靠窗的位置坐着对白发老人,老爷爷正把剥好的鸡蛋放进老奶奶碗里,动作慢得像部老电影。
江叙衍把她领到最里面的隔间,拉开椅子时,椅腿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里的小米粥要熬三个小时。”
他翻开菜单,声音比平时放得更柔,“阿姨说加南瓜会更养胃,要不要试试?”
林槿微看着他指尖划过菜单上“南瓜小米粥”那行字,忽然想起高三开学那天,自己在食堂买了碗硬米饭,刚吃两口就疼得放下筷子。
江叙衍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对面,把自己碗里的软粥推过来,说“打多了吃不完”,那天的阳光透过食堂窗户落在他的发梢,和此刻粥铺里的光线一样暖。
“好。”她轻声应道。
服务员端来粥时,江叙衍先拿起勺子搅了搅,确认不烫了才推到她面前。
小米粥熬得糜烂,南瓜的甜香混着米香钻进鼻腔,林槿微舀起一勺送进嘴里,温热的粥滑过喉咙,熨帖得胃里的隐痛都淡了些。
“好吃吗?”江叙衍托着下巴看她,眼里的光比粥里的糖桂花还要亮。
“嗯。”林槿微用力点头,忽然注意到他面前的粥几乎没动,“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他拿起勺子象征性地舀了一口,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里还留着昨天按在墙壁上的浅红印子,像朵没开的花。
“那个……”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江叙衍笑了笑,露出左边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你先说。”
“没什么。”
林槿微摇摇头,舀起一勺粥掩饰慌乱,“就是想谢谢你,笔记抄得很详细。”
“应该的。”他顿了顿,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上周的物理卷子,最后两道题我写了解析,你看看能不能看懂。”
笔记本的纸页边缘有些卷角,字迹却依旧工整,每道题旁边都画着辅助线,像他讲题时那样耐心。
林槿微翻到最后一页,忽然看到右下角画着个简笔画的小熊,正抱着碗粥,旁边写着“按时吃饭”四个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和他平时严谨的字迹截然不同。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合上笔记本:“谢谢,我回去一定看。”
江叙衍没错过她泛红的耳根,拿起保温杯拧开盖子:“这里的姜枣茶是阿姨自己煮的,温的,你喝点。”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姜味和甜味。林槿微捧着杯子,忽然有勇气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上次在图书馆看到的。”他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些,“你总在保温杯里泡这个,说喝了胃会舒服点。”
林槿微的眼眶忽然发热。
她想起那些独自在图书馆刷题的夜晚,胃里疼得厉害时,就泡上一杯姜枣茶,靠着暖气片小口喝。
原来他一直都在看,像观察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那样,认真记录着她所有的小习惯。
“江叙衍,”她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壁上留下浅浅的印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病得很重?”
江叙衍的动作顿住,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能看到他下颌线紧绷的弧度。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几个月前,消防通道里的哭声,是你吧?”
林槿微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过那阵压抑的哭声,会被他记这么久。
“那天我看到了纸巾。”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上面的小熊图案,和你现在用的一样。”
粥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林槿微低下头,看着自己搅着粥的手指,忽然有了倾诉的冲动——不是对那个总骂她“娇气”的母亲,也不是对永远只关心弟弟的父亲,而是对眼前这个愿意蹲在她座位旁、忍着滑膜炎也要等她缓过来的少年。
“是早期胃癌。”
她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落在粥里,“高一查出来的,医生说手术能治好,可我爸妈说……”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
她想起母亲把诊断单扔在地上时的眼神,想起父亲那句“别跟你弟争”,那些画面像碎玻璃扎在心上,疼得她指尖发颤。
江叙衍的手忽然覆上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很暖,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轻轻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
林槿微抬头时,撞进他泛红的眼眶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惊讶,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像秋末积攒的第一场雪,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可以陪你去医院,可以……”
“我怕。”
林槿微打断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怕你像他们一样觉得我麻烦,怕你知道了就躲着我,怕……”
怕这唯一的光也会熄灭。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却被江叙衍读懂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个小小的药盒,放在桌上——不是她平时吃的那种,上面写着“铝碳酸镁咀嚼片”,旁边贴着张便利贴,是他的字迹:“医生说这个饭前吃,能保护胃黏膜。”
“我上周去问过校医。”
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得像在解一道必须满分的物理题,“她说按时吃药、好好吃饭,就能慢慢好起来。”
“以后……我陪你一起。”
“一起”两个字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林槿微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看着他眼里的自己,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忽然觉得那些独自扛着的日子,好像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岸。
离开粥铺时,阳光已经爬过老巷的墙头。
江叙衍把保温杯递给她,里面装满了姜枣茶:“下午如果疼,就用热敷贴,记得隔着衣服,别烫着。”
“嗯。”林槿微接过杯子,指尖触到他残留的温度,“物理题……我可能还有很多不会的。”
“我教你。”他立刻接道,像是怕她反悔,“每天晚自习后,图书馆见?”
“好。”她笑着点头,看着他转身时差点被台阶绊倒,像只笨拙的小鹿。
走到巷口时,江叙衍忽然回头:“林槿微,”他的声音在秋风吹拂下格外清晰,“别害怕,有我呢。”
林槿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树叶的缝隙里,手里的保温杯还带着余温。
胃里的隐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暖暖的感觉,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她掏出手机,点开和母亲的对话框——里面还停留在母亲昨天发来的“你弟要买新球鞋,这个月生活费再省点”。
这一次,林槿微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
她打下“我需要手术费”几个字,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不管结果如何,她想试着为自己争取一次,不为别的,就为了巷口那个说“有我呢”的少年,为了粥铺里那碗暖到心里的小米粥,为了那些值得被好好对待的日子。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不是母亲的回复,而是江叙衍发来的消息:“刚问了老师,周末图书馆开放到九点,我占了靠窗的位置,等你。”
林槿微抬起头,秋阳穿过梧桐树叶落在她脸上,暖得像要化开所有的冰霜。
她回复了个“好”,然后把手机放进兜里,脚步轻快地往家走。
巷子里的风带着桂花香吹过来,她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或许没那么难熬,就像粥铺里的小米粥,只要慢慢熬,总能等来属于自己的那份暖。
而远处的梧桐树下,江叙衍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好”字,指尖在屏幕上摩挲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把那句“我查了资料,早期胃癌治愈率很高”发出去。
他把手机放进兜里,转身往图书馆走,书包里装着给她整理的物理错题集,最后一页画着两只小熊,并肩坐在夕阳下的香樟树下,像在说“我们一起走”。
高三的路还很长,试卷和疼痛或许不会消失,但此刻的阳光和暖意是真的,粥铺里的约定是真的,少年眼里的光也是真的。
他们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却在这个秋末的清晨,悄悄为彼此按下了勇气的开关,像解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那样,带着点笨拙,却无比坚定。
林槿微回到家时,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弟弟林宇飞的球鞋随意扔在沙发旁,散着淡淡的汗味。
餐桌上留着半碗冷掉的蛋炒饭,是母亲早上匆忙做的,大概又带着弟弟去补习班了。
她把保温杯里的姜枣茶倒进碗里,放进微波炉加热,看着液体在玻璃碗里旋转,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暖意,竟比家里常年冷寂的空气更像“家”。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江叙衍发来的照片——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放着两本物理练习册,一本摊开着,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道题,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窗外的天空。配文是:“这道题的卫星轨道,和现在的云形状很像。”
林槿微忍不住笑出声。
她知道他是在找话题,怕她在家胡思乱想。
胃里的暖意还没散去,心里又涌上股甜,像粥里没化完的糖桂花。
她回复了个“看到了”,配上小熊挥手的表情包,是他笔记本里画过的那种。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书桌上,她翻开江叙衍给的笔记本,物理题的解析清晰得像他说话的逻辑,连最难的电磁场大题都分了三步,旁边标着“第一步找等效电源,第二步画受力分析,别怕,慢慢来”。
她忽然想起高二那次模考,自己物理只考了四十分,躲在操场看台上哭,是他默默递来瓶水,说“这道题你其实会做,只是步骤错了”,那天的风也像今天这样,带着点暖。
五点多的时候,胃里又隐隐作痛。
林槿微想起江叙衍的话,从书包里摸出热敷贴,隔着毛衣贴在胃部。
温热的感觉慢慢渗进来,像他掌心的温度,熨帖得疼痛都轻了些。
她找出上周的化学试卷,上面还有大片空白,以前总觉得这些空白像永远填不满的窟窿,现在却忽然有了提笔的勇气——她想快点弄懂,想在晚自习时能和他讨论题目,想让他看到自己也在努力,不是只会躲在角落里疼。
母亲回来时,林槿微正在整理错题。
防盗门“砰”地一声被撞开,林宇飞背着书包冲进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饼干盒:“姐,你又买零食!妈说你总乱花钱。”
“那是我攒钱买的胃药。”林槿微下意识地护着桌角的药盒,声音有点发紧。
母亲换鞋的动作顿了顿,斜睨着她:“又拿药说事儿?我看你就是不想学习,找借口!你弟这次模拟考进步了,我带他去吃肯德基,你自己热剩饭。”
林槿微攥着笔的手紧了紧,指甲嵌进掌心。
她想起早上发的消息,母亲到现在都没回,大概是当作没看见。
可这次她没像往常那样沉默,而是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妈,医生说我需要手术,不然病情会恶化。”
“恶化就恶化!”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女孩子家哪那么金贵?我像你这么大时,怀着你弟还在地里干活呢!要手术你自己挣钱去,别想动你弟升学的钱!”
林宇飞在旁边拍手:“就是,姐就是想抢我的钱!”
林槿微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看着眼前这对血脉相连的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胃里的疼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我自己去赚。”
说完,她抓起书包冲进房间,反锁房门的瞬间,眼泪终于决堤。
她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胃部的绞痛和心里的寒意搅在一起,让她几乎晕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江叙衍发来的:“晚自习七点,我在图书馆等你,带了热牛奶。”
看着那行字,林槿微忽然没那么怕了。
她擦掉眼泪,从书包里摸出那袋热敷贴,小心翼翼地贴在衣服上。
温热的感觉透过布料渗进来,像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照亮了她被黑暗笼罩的角落。
她打开衣柜最底层的盒子,里面藏着这几年攒下的零花钱,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有三千多块。
她把钱塞进书包,又拿出江叙衍给的笔记本,翻到那页画着小熊的纸,指尖轻轻抚过“按时吃饭”四个字。
“我会好起来的。”她对着空气轻声说,像在给自己打气,也像在对那个在图书馆等她的少年承诺。
窗外的阳光渐渐沉下去,给房间镀上了层橘红色的光晕。
林槿微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不管前路有多难,她想试着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愿意陪她一起走的人。
图书馆的灯光亮起来时,江叙衍已经在靠窗的位置坐了很久。
他面前的物理练习册摊开着,却没写一个字,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
桌上放着两瓶热牛奶,是他特意绕到便利店买的,还揣在怀里焐了很久。
当林槿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有点红,却努力笑着,像株被风雨打过却依旧挺直的木槿。
“来了。”他把牛奶推到她面前,声音放得很柔,“刚热的,快喝。”
林槿微接过牛奶,指尖触到温热的瓶身,忽然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安放的地方。
她翻开笔记本,指着一道电磁场题:“这道题,我还是没弄懂。”
江叙衍立刻凑过来,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受力分析:“你看,这里要先确定洛伦兹力的方向……”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点耐心的沙哑,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发梢,和他眼里的光重叠在一起,温暖得让人想哭。
林槿微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或许那些难捱的日子,真的可以像解物理题那样,一步一步,慢慢找到答案。
而身边这个少年,就是她最清晰的解题步骤,带着她穿过迷雾,走向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