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铃声最后一次响过，走廊里还残留着零星的脚步声——那是背完课文赶去食堂的同学，鞋底蹭过水泥地，留下一阵轻快的回响。沈赫抱着一摞语文作业本，跟在许漾身后往办公室走，怀里的本子摞得比他的肩膀还高，他不得不歪着脖子，用下巴顶着最上面的几本，脚步迈得小心翼翼。
“许老师，您慢点儿走！”他小声喊了一句，生怕走快了把本子晃掉。许漾回头，看见他那副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把本子抱稳，不用跟这么紧，办公室又跑不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放慢了脚步，等沈赫跟上来，两人并肩走在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户斜切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两道长短交错的影子。
走到办公室门口，沈赫把作业本放在门口的长条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指尖已经被纸边硌出了几道浅红的印子。他想起许漾早上说要核对作业人数，便开始一本本往下数：“一、二、三……三十五、三十六……”数到最后，他的手指停在半空，眉头瞬间皱成了小疙瘩，又倒回去数了一遍，这次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数错一个数字。
“怎么了？”许漾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回头看见他蹲在桌前，手指在作业本上扒拉来扒拉去，像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沈赫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懊恼：“许老师，少了一本！昨天全班四十四个人，现在只收上来四十三本。”
“别急，”许漾走过去，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你回忆一下，昨天晚自习布置作业的时候，有没有同学没在？或者没记作业的？”
沈赫挠着头，手指在作业本上漫无目的地划着，脑子里飞速闪过昨晚的场景：后排同学的哀嚎、沈赫自己被抓包时的慌乱、许漾把课本借给他时的小声叮嘱……突然，他猛地拍了下大腿，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是林浩！肯定是他！”
许漾挑了挑眉：“林浩？他怎么了？”
“他昨天晚自习请假了！”沈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他是我们班出了名的‘作业困难户’，以前不管哪个老师布置作业，他不是说‘忘了带’，就是干脆说‘没写’，之前的语文老师都被他磨得没脾气，最后只能让他家长来学校，可就算这样，他下次该不写还是不写。”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特有的拖沓感——像是故意把鞋底蹭着地面走，每一步都拖出长长的尾音。沈赫和许漾对视一眼，沈赫朝门口努了努嘴，用口型说：“来了。”
下一秒，林浩就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的黑色卫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半眼睛。他显然没料到办公室门口会有人，脚步顿了顿，眼神在沈赫和许漾之间扫了一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声音含糊：“许老师，您找我？”
许漾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作业本：“你的翻译作业呢？昨天布置的《兰亭集序》第二段翻译，全班就差你没交了。”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批评的严厉，也没有质问的尖锐，就像在问“你吃饭了吗”一样平常。
林浩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窗外的梧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来。他的手指在口袋里抠着校服的内衬，含糊道：“我……我昨天请假了，不知道有作业。”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以前的老师要么会立刻皱起眉，要么会拿出手机就要给家长打电话，所以他说完就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甚至已经在心里想好了下一句辩解的话。
可许漾没按“剧本”来。她只是从自己的包里拿出语文课本，翻开第二页——那是《兰亭集序》的第二段，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或取诸怀抱”的“诸”旁边写着“之于，合音词”；“悟言一室之内”的“悟”被圈了出来，旁边标着“通‘晤’，面对面”；就连“因寄所托”的“因”，都用小字注着“依、随着”。课本的页边还有几处许漾自己写的笔记，字迹工整，带着点娟秀的力道。
“这是我的课本，你借去用。”许漾把课本递给他，指尖碰到林浩的手时，感觉到他的手有点凉，“昨天我把作业写在黑板上了，沈赫也在班级群里发了消息，你回去可以翻一下群记录。今天下午放学前，把翻译补完交给沈赫，没问题吧？”
林浩愣了愣，双手接过课本，指尖不小心碰到扉页上许漾的名字，那两个字写得很轻，却透着一种认真的劲儿。他以前没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要么是劈头盖脸的批评，要么是苦口婆心的劝说，从来没有老师会把自己的课本借给他，还特意标好注释。他的脸有点发烫，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声音比刚才小了些：“……没问题。”
“那你先回去吧，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沈赫，也可以来问我。”许漾说完，就低头开始整理桌上的作业本。林浩抱着课本，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脚步比刚才快了些，也没再蹭着地面走。
等林浩走后，沈赫凑到许漾身边，一脸不赞同：“许老师，您怎么还借他课本啊？他肯定是故意说不知道作业的，以前他总用这招，最后要么不交，要么随便写两句应付了事，您这课本借给他，说不定都被他弄丢了。”
许漾抬头看他，眼睛弯了弯：“你这么了解他？以前和他打过交道？”
“那可不！”沈赫坐直了身体，像是在说什么光荣事迹，“上次他没交数学作业，数学老师让我去催他，他躲在厕所里不出来，最后还是我把他堵在楼梯口，他才磨磨蹭蹭地写了两句。”
许漾忍不住笑了：“那今天你这个课代表，就多盯着点他。放学前记得催他要作业，不过别硬来，他要是有不会的，你可以把你的笔记借他看看，或者带他来问我。”
沈赫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许老师！他要是敢不写，我就……”他话没说完，就被许漾打断了：“就什么？你还想把他堵在楼梯口？”
沈赫的脸一下红了，挠了挠头：“不是，我就是想……想好好跟他说。”
许漾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低头继续批改作业。沈赫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好像和以前的老师都不一样——她不会随便批评人，也不会用“叫家长”来吓唬学生，就像刚才对林浩那样，明明是在催作业，却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整个上午，沈赫都有点心不在焉。上数学课时，他总忍不住回头看林浩的座位，林浩坐在最后一排，正趴在桌上，不知道在干什么。课间时，他假装去厕所，路过林浩的座位，故意放慢脚步，看见林浩把许漾的课本摊在桌上，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字典，手指在字典上一个个找着生僻字，眉头皱得比他昨天背课文时还紧，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琢磨句子的意思。
沈赫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他的桌子：“喂，你哪句不会？我给你讲讲。”
林浩抬头，脸上带着点惊讶，像是没料到沈赫会主动过来。他和沈赫以前没什么交集，只知道沈赫是班里最调皮的男生，经常被老师批评，有时候还会和同学打架，所以他对沈赫一直有点敬而远之。“你？”林浩指了指沈赫，“你不是最烦我不交作业吗？上次还堵我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沈赫有点不好意思，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拿起许漾的课本，指着上面的“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这句你不会吧？‘诸’是‘之于’的合音，‘悟言’就是面对面说话，整句翻译过来就是‘有的人把自己的胸怀抱负，在室内面对面地交谈’。”
他讲得很认真，手指在课本上划着，把许漾标注的注释一个个念出来，偶尔还会加上自己的理解：“你看这个‘悟’字，许老师标了通‘晤’，就是见面的意思，所以不能直接翻译成‘领悟’，不然就错了。”林浩听得很入神，偶尔会插一句“这个字怎么念”“那个词是什么意思”，两人头凑在一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课本上，把红笔标注的字迹映得格外清晰，倒不像以前那样互相看不顺眼了。
“那‘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怎么翻译？”林浩指着课本上的一句话，眼神里带着点期待。沈赫挠了挠头，他昨天抄作业时，对这句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能含糊道：“‘因’是依着的意思，‘寄’是寄托，‘放浪形骸’就是放纵自己的身体……大概是‘依着自己所寄托的事物，放纵自己的身体，不受约束’吧？”
林浩点点头，在自己的草稿纸上写了下来，还特意在“因”字旁边画了个小圈，标注上“依、随着”。沈赫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林浩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他只是有点懒，有点怕麻烦，只要有人愿意耐心教他，他还是愿意学的。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课，沈赫坐在座位上，时不时就朝林浩的方向看一眼。林浩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偶尔会停下来，对着许漾的课本看一会儿，然后又继续写。沈赫心里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他不知道林浩会不会真的把作业补完，也不知道许漾会不会失望。
放学铃响时，同学们都收拾好书包，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教室里瞬间变得空荡荡的。沈赫正收拾着东西，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沈赫。”
他回头，看见林浩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作业本，作业本的封面有点皱，边缘还沾了点墨水印。“这是我的作业，”林浩把作业本递给他，声音有点小，“你帮我交给许老师吧。”
沈赫接过作业本，翻开一看，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有的字写得很大，有的字又很小，排版也不太整齐，却把每个注释都写得清清楚楚：“或取诸怀抱”的旁边标着“诸：之于”；“悟言一室之内”的下面写着“悟通晤，面对面”；就连沈赫没讲到的“因寄所托”，都用红笔标了“因：依、随着”，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像是他自己的理解：“依着寄托的事物，放纵身体”。
沈赫看着作业本，心里突然有点感动。他抬头看向林浩，林浩的脸有点红，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像是在不好意思。“行，我帮你交给许老师。”沈赫把作业本放进自己的书包里，拍了拍林浩的肩膀，“不错啊，比我想象中写得好。”
林浩的嘴角悄悄勾了一下，没说话，转身收拾好书包，走出了教室。沈赫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当课代表好像不止是收作业、查背诵，还能做些不一样的事——比如，帮助一个以前讨厌的同学，让他愿意主动写作业，这种感觉，比自己背完课文还开心。
沈赫拿着林浩的作业，一路跑到许漾的办公室。许漾正收拾着东西，准备下班，看见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笑着问：“怎么了？这么着急。”
“许老师，林浩的作业！他补完了！”沈赫把作业本递过去，语气里带着点骄傲，像是在说自己的作业。许漾接过作业本，翻开一看，眉头渐渐舒展开，嘴角也露出了笑容。她从笔筒里拿出一支红笔，在作业的末尾画了个小小的月牙，月牙的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字迹虽不工整，但注释准确，值得鼓励。”
“比我预期的好。”许漾把作业本递给沈赫，“你帮我告诉他，下次再忘作业，可就没有‘借课本’的福利了。还有，这个月牙是奖励他的，希望他下次能按时交作业。”
沈赫接过作业本，看着那个小小的月牙，心里暖暖的。他跑回教室，林浩已经走了，他只好把作业本放进林浩的抽屉里，还特意在作业本上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许老师给你画了月牙，下次别忘了交作业！——沈赫（课代表）”
做完这一切，沈赫才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蹦蹦跳跳地走着，嘴里还小声念叨着《兰亭集序》的句子：“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他突然觉得，原来当课代表这么有意思，原来帮助别人是这么开心的事。
而许漾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沈赫蹦蹦跳跳跑远的身影，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起早上沈赫抱着作业本时笨拙的样子，想起他为林浩担心的样子，想起他认真给林浩讲题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调皮的课代表，好像比她想象中更有责任心，也更温暖。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橘红色，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桌上的语文课本还摊开着，那页标满注释的《兰亭集序》，像是藏着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个关于成长、关于温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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