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的铃声刚落,许漾抱着课本和教案走进教室时,黑板上已被值日生提前写好四个墨色大字——《岳阳楼记》。粉笔字刚劲有力,却没挡住班里悄然蔓延的“低气压”,前排几个女生对着课本皱眉头,后排男生偷偷交换着“这篇好长”的眼神,连最后一排的沈赫都停下了转笔的动作,指尖在课本封面的“范仲淹”三个字上顿了顿——昨晚预习时,他翻了三遍,只记住了“衔远山,吞长江”,剩下的生僻字词和拗口句式,让他莫名觉得烦躁。
“先别急着愁,”许漾把书放在讲台上,笑着从教案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洞庭湖水墨画,贴在黑板旁,“咱们先看张图——这是现在的洞庭湖,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虽然没亲眼见过岳阳楼,却能把‘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写得像身临其境,这才是文人的厉害之处。”
画纸上的洞庭湖烟波浩渺,远处的岳阳楼隐在水雾里,班里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刚才的“低气压”散了大半。沈赫抬头扫了眼画,又低头翻课本,忽然发现文中“淫雨霏霏”“春和景明”的描写,和画里的朦胧意境竟能对上,原本觉得枯燥的文字,好像多了点画面感。
“我们先通读一遍,注意节奏和停顿。”许漾翻开课本,声音清亮,“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班里的读书声跟着响起,一开始还有点参差不齐,读到“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时,不知是谁先放慢了语速,大家竟不约而同地跟着沉下心,连沈赫都不自觉地张嘴,跟着念出了声。他的声音有点低,混在全班的读书声里不显眼,可当读到“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时,他指尖忽然攥紧了课本——这两句里的“怒”和“空”,让他莫名想起上周和爸爸吵架时,客厅里摔碎的玻璃杯,也是这样带着股压不住的戾气。
“停一下,”许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刚才读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谁能说说,这句话里的‘物’和‘己’,分别指什么?”
教室里瞬间安静,有人低头翻注释,有人悄悄咬笔杆。沈赫旁边的女生林晓犹豫着举了手:“‘物’应该是外界的景物吧?比如下雨或者晴天,‘己’就是自己的心情?”
“方向对了,但可以再细想。”许漾点头,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沈赫身上,“沈赫,你昨晚预习时在课本上画了批注,说说你的想法?”
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最后一排,沈赫愣了一下——他昨晚烦躁时,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问号,没想到被许漾看见了。他皱了皱眉,不太想回答,可许漾的眼神里没有催促,只有期待,他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声音闷闷的:“‘物’可能不只是景物,还有外界的遭遇,比如……被贬官。‘己’就是自己的得失,比如开心或者难过。”
“非常好!”许漾眼睛亮了亮,“沈赫注意到了‘谪守’这个背景,滕子京被贬到巴陵郡,范仲淹写这篇记时,自己也正因变法失败被贬,所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仅是说不被景物影响,更是说不被个人的仕途得失困住。”
沈赫没说话,坐回座位时,却悄悄把课本上那个问号涂掉了。他想起爸爸上周说的“你这成绩以后只能去技校”,当时他气得摔门而出,现在想来,好像也犯了“以己悲”的毛病——不过是一次月考没考好,怎么就跟天塌了似的?
接下来的讲解里,许漾又带大家分析了“淫雨霏霏”和“春和景明”两段的对比。她让大家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站在岳阳楼上,一会儿是“日星隐曜,山岳潜形”的阴雨天,一会儿是“沙鸥翔集,锦鳞游泳”的晴天,班里的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有人说“阴雨天看着就压抑”,有人说“晴天的景色像春游”。
“这两段的对比,其实是为了突出后面的‘古仁人之心’。”许漾睁开眼,“范仲淹说,古仁人不管是面对‘淫雨霏霏’还是‘春和景明’,都能保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因为他们心里装着‘天下’,而不是个人的悲欢。”
“我觉得不是这样。”
沈赫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他没站起来,只是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他可能就是在安慰朋友。滕子京被贬,心情不好,范仲淹写这篇文章,说不定是想让他别太在意贬官的事,不一定非要扯到‘天下’,太宏大了,不像真的。”
班里瞬间炸开了锅,林晓立刻反驳:“可课文里明明写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说要心系天下啊!”
“那说不定是后人吹出来的,”沈赫挑眉,语气带着点叛逆的倔强,“古代文人不都爱写点‘大道理’装样子吗?”
“沈赫这个质疑很有意思,”许漾没制止争论,反而笑着走到他桌旁,“那我们来看看范仲淹的经历。他小时候家里穷,住在寺庙里读书,每天只吃一碗粥,却还坚持帮邻居写文章换米;后来当官,他直言敢谏,就算被贬好几次,还是坚持变法,想让老百姓过得好一点。你觉得,这样的人写‘先天下之忧而忧’,是装样子吗?”
沈赫愣住了,他从没听过范仲淹的这些故事。许漾又拿出手机,翻出一段关于“庆历新政”的简介读给大家听:“当时北宋官僚机构臃肿,老百姓赋税重,范仲淹主持变法,就是想改革这些问题,可变法触动了贵族的利益,他最后被贬到邓州,《岳阳楼记》就是在邓州写的。”
教室里安静下来,沈赫低头看着课本上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忽然觉得这两句话不再那么“宏大”。他想起上周在小区里看到的清洁工阿姨,下雨天还在扫落叶,当时他觉得“多管闲事”,现在想来,阿姨是不是也在为“让小区干净点”这个小小的“天下”努力?
“其实‘天下’不一定是整个国家,”许漾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对范仲淹来说,天下是老百姓的温饱;对我们来说,天下可以是把作业写好,是帮同学讲一道题,是看到垃圾捡起来。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别忘了自己想做的事,别被小情绪困住。”
沈赫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悄悄在课本上写下“不是装样子”四个字。这时下课铃响了,许漾布置作业:“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抄三遍,再写一段不少于200字的感悟,说说你心里的‘天下’是什么。沈赫,我很期待你的感悟,希望能看到你新的想法。”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沈赫留在座位上,翻着课本上的洞庭湖描写,又抬头看了眼黑板旁的水墨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行字上,他忽然拿出笔,在感悟本上写下第一句话:“我以前觉得‘天下’是大人物的事,今天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天下’……”
他写得很慢,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像是在梳理心里那些突然清晰起来的想法。远处传来走廊里的打闹声,可他却没像平时那样烦躁,反而觉得课本上的文字渐渐有了温度——原来古文不只是生僻字词和拗口句式,里面藏着的,还有古人的心事,和能让人突然想通的道理。
许漾抱着教案走出教室时,回头看了眼沈赫的座位。那个总是带着点叛逆的男生正低头写着什么,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时紧绷的嘴角。她笑了笑,转身走向办公室——她知道,这堂《岳阳楼记》的课,不仅让学生们读懂了古文,也悄悄在某个少年心里,种下了一颗关于“责任”和“成长”的种子。而这颗种子,终有一天会生根发芽,长成属于他自己的“天下”。
午休时,沈赫没像往常一样去操场打球,而是留在教室里写感悟。他写了自己上周和爸爸吵架的事,写了看到清洁工阿姨的事,最后写道:“范仲淹没去过岳阳楼,却能写出那么壮阔的景色,因为他心里有‘天下’;我以前总觉得学习没意思,是因为我心里只有自己的小情绪。以后我想试试,把作业写好,把不会的题弄懂,说不定这就是我现在的‘天下’。”
写完后,他把感悟本合上,走到许漾的办公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把本子放在了门口的窗台上。转身离开时,他瞥见办公室里许漾正在批改作业,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层金边。他忽然觉得,这个总是温柔讲道理的语文老师,好像也在守着自己的“天下”——那就是让班里的每个学生,都能读懂文字里的温度,找到自己想走的路。
下午第一节课前,许漾看到了窗台上的感悟本。翻开沈赫的那一页,字迹依旧有点潦草,却比平时认真了不少,里面的文字朴实却真诚,让她忍不住笑了。她拿起笔,在旁边写了一句评语:“你的‘天下’很小,却很真实。慢慢来,老师相信你会把它守得很好。”
当沈赫拿到感悟本,看到那句评语时,耳尖悄悄红了。他把本子放进书包里,像是藏了个小小的秘密。上课铃响时,他坐直了身子,第一次主动翻开了《岳阳楼记》,小声地读了起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这一次,他不再觉得这些文字晦涩,反而觉得每一个字都像一盏小灯,在心里慢慢亮了起来。而这盏灯,会陪着他,慢慢走向属于自己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