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楼回声
老城区的拆迁公告贴出来那天,林深正在测绘院整理档案。泛黄的图纸堆里,一张标着“永吉里37号”的牛皮纸底图掉在脚边,右下角用红墨水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旁边批注着一行褪色的小字:“慎入,闻哭声。”
林深是个不信邪的人。作为城市更新项目的现场测绘员,他见过太多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老建筑,到头来不过是风穿巷弄的呜咽,或是水管老化的嗡鸣。永吉里37号是这片拆迁区里仅剩的一栋未搬空的小楼,据说原主人十年前举家搬走,此后再没人敢靠近——街坊们说,每到深夜,那栋楼里总会传出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像裹着湿冷的雾。
“小林,37号你别去了,”档案室的老张头推了推老花镜,手指敲着桌面,“上回派去的实习生,刚到楼下就吓白了脸,说看见二楼窗户有个穿白衣服的影子,直挺挺地站着。”
林深笑了笑,把图纸塞进背包:“张叔,那是月光照的窗帘吧。明天我去测完数据,这栋楼就彻底清册了,总不能留个尾巴。”
第二天下午,林深背着测绘仪走进永吉里。老巷子里的砖墙爬满青苔,风一吹,墙角的碎玻璃碴子跟着打旋。37号就立在巷子尽头,三层小楼,墙皮剥落得像结痂的伤口,窗户玻璃碎了大半,黑洞洞的窗框像睁着的瞎眼。门口的石阶上积着厚厚的灰,唯独第三级台阶的灰被扫开一小块,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他推了推门,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一楼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翻倒的木椅,墙角堆着半袋没吃完的米,袋子上印着的生产日期已经模糊不清。他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墙面,忽然停住——墙上贴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里一家三口站在楼前,男人穿着中山装,女人梳着齐耳短发,怀里抱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女人的眼睛被人用黑墨水涂掉了,只留下两个空洞的黑圈,像两只盯着人的眼睛。
“谁贴这儿的?”林深皱了皱眉,伸手去揭,指尖刚碰到照片边缘,楼上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踩空了楼梯。
他抬头往上看,二楼的楼梯口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有人吗?”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楼里撞出回声,半天没人应。他握紧测绘仪,一步步走上楼梯,楼梯板朽得厉害,每踩一步都发出“嘎吱”的呻吟,像是要被踩断。
二楼的格局和一楼差不多,只是多了些散落的杂物: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几件破烂的旧衣服,还有一个摆放在墙角的神龛。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有一个小小的牌位,上面的字被刮得模糊,勉强能看清“爱女……于……年……月……”几个字。神龛前放着个掉漆的香炉,里面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香灰还保持着掉落的形状,像是刚熄灭不久。
林深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明明打听好了,这栋楼空了十年,怎么会有没烧完的香?他举着手电筒四处照,忽然发现卧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有人在里面?”他走过去,轻轻推开门——卧室里没开灯,那丝光是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月光落在靠窗的梳妆台上,台上摆着一面黄铜镜子,镜子前放着一把木梳,梳齿间缠着几根乌黑的长发。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哭声。
不是从窗外传来的,也不是从楼外传来的,就贴在他的耳边,轻轻的,细细的,像个小女孩在哭:“妈妈……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林深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他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肯定是风声,是风穿过窗户缝隙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拿梳妆台上的木梳,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在这儿吓人,可指尖刚碰到梳齿,镜子里忽然映出一个影子。
那是个小女孩的影子,扎着羊角辫,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背对着他站在镜子前。
林深的头皮瞬间麻了。他明明是面对着镜子,怎么会看到女孩的背影?他猛地回头,卧室里还是空荡荡的,可镜子里的女孩动了,她缓缓地转过身,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两个血淋淋的黑洞,黑洞里淌着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白色的裙子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我的眼睛……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吗?”女孩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林深再也忍不住,转身就往门外跑,刚跑到楼梯口,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楼梯上。他挣扎着爬起来,余光瞥见三楼的楼梯口站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长发披散,脸上同样没有眼睛,只有两个黑窟窿,正“盯”着他。
“把眼睛……还给我的女儿……”女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她一步步走下来,裙摆扫过楼梯板,留下一串暗红色的脚印。
林深连滚带爬地跑下楼,冲出大门,直到跑到巷子口,才敢回头看一眼。37号的二楼窗户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怀里抱着个小女孩,两个没有眼睛的黑影,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他。
他不敢再停留,骑着电动车一路冲回测绘院,直到坐在办公室里,手里的杯子还在抖。老张头见他脸色惨白,连忙递过一杯热水:“怎么了?真碰见东西了?”
林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老张头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我就说那楼邪性……十年前,那家里确实出了事。女人叫李梅,男人叫王建国,还有个女儿叫王念。听说王念五岁那年,在楼里玩捉迷藏,不小心从三楼楼梯上摔下来,眼睛被地上的碎玻璃扎瞎了。李梅受不了刺激,当天晚上就抱着女儿在卧室里上吊了,王建国第二天回来看到,也疯了,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林深愣住了:“那神龛上的牌位……是王念的?”
“应该是,”老张头叹了口气,“后来有人说,李梅死了之后不甘心,总在楼里找女儿的眼睛,也有人说,是王念的魂留在楼里,一直在哭着找妈妈。”
那天晚上,林深一夜没睡。他总觉得耳边有哭声,闭上眼睛就是镜子里那个没有眼睛的小女孩。天亮的时候,他做了个决定——再去一趟37号。他不是不怕,只是觉得,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妈妈,或许只是被困在了那里,需要有人帮她们做个了结。
他买了香烛和纸钱,再次走进永吉里。37号还是老样子,只是门口第三级台阶上的灰,又被扫开了一小块。他推开门,楼里很安静,没有哭声,也没有脚步声。他一步步走上二楼,卧室里的梳妆台上,那面黄铜镜子还在,只是镜子前多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花瓣上沾着露水。
他把香烛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点燃纸钱,火光映着牌位上模糊的字。“王念,李梅,”他轻声说,“都过去了,别再困在这里了。”
纸钱烧完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谢谢”。他回头,看见卧室的窗户开着,月光照进来,落在梳妆台上,镜子里映出一家三口的影子——男人穿着中山装,女人梳着齐耳短发,怀里抱着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正对着他笑。
影子慢慢淡去,像被风吹散的烟。林深走出37号,回头看了一眼,二楼的窗户关着,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墙上,那张贴着全家福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干净的墙皮。
后来,永吉里37号被顺利拆除,新的居民楼建了起来。林深再也没听过那栋楼里有哭声,只是偶尔路过新楼,会看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楼下的花园里追着蝴蝶跑,她的妈妈站在不远处,笑着喊她慢点。
林深知道,那对母女,终于找到了她们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