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被撕开的伤口,鲜血淋漓地涌回张翅的脑海。
那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潮湿、闷热,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
他抱着篮球,穿过城中村那条总是弥漫着垃圾酸腐气和劣质油烟味的窄巷,准备回家。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伯父那标志性的、粗嘎的醉骂,而是一种……更压抑的,像是被堵住了嘴的呜咽,夹杂着肉体撞击在什么软物上的闷响。
声音来自那扇总是紧闭的、通往地下室的铁门。
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还有更浓重的、难以言喻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鬼使神差地,张翅没有像往常一样快步离开。
他放轻脚步,靠近那扇门,透过那道狭窄的、布满铁锈的缝隙,向内窥视。
就是那一眼,像一颗烧红的烙铁,在他心上烫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瘦弱的女孩蜷缩在角落的旧床垫上,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
张翅认出那是当时为自己带路的女孩。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交错的伤痕,新的叠着旧的,触目惊心。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后来他知道那是谭冰的伯父)正对着她骂骂咧咧,偶尔还会踹上一脚。
女孩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
但让张翅瞬间屏住呼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盛着的不是泪水,不是恐惧,而是……一片死寂的、近乎漠然的痛苦。
然而,在那片死寂的最深处,却又燃烧着两点不肯熄灭的、倔强到令人心颤的火光。
仿佛无论遭受什么,她的灵魂深处,总有一部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摧毁的。
就在那一刻,谭冰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视线,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门缝后那双偷窥的眼睛。
没有惊慌,没有求救。
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冰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野兽般的警惕,直直地刺向张翅。
张翅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冰锥狠狠扎了一下,骤停了一瞬,随即开始疯狂地跳动。
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潮湿的墙壁上,激起一片灰尘。
他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感到同情。
一种前所未有的、扭曲的兴奋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真美。
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带着一种亵渎般的、连他自己都为之战栗的意味。
她破碎的样子,她眼中那不肯屈服的光,她在那片污浊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姿态……
像一幅残酷却又极致绚烂的油画,瞬间击中了他灵魂中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的角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活着”。
与他周围那些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无忧无虑的同学完全不同。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浓烈到极致、带着血腥气的真实。
他想靠近她。
想触碰那些伤痕,想知道那是怎样的触感。
想把她藏起来,藏到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想……成为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那束光。
或者,干脆就一起沉沦在黑暗里,也好。
这种强烈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混杂着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破坏欲,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
他知道这不对,这很不正常,但他无法控制。
从那天起,他成了那扇铁门外的常客。
他会“无意中”路过,会偷偷从门缝里塞进去一块干净的手帕,一瓶没开封的药水,或者几块用零花钱买的、包装精致的糖果。
他开始叫她“姐姐”,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亲昵。
他迷恋上了她最初那个警惕又冰冷的眼神,也迷恋上了后来,她偶尔看向他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松动和依赖。
他知道自己可能疯了。
但他甘之如饴。
阳光下的少年,有着最明媚的笑容和最动听的嗓音。
可无人知晓,在那副完美的皮囊之下,藏着一个早在初见时,就已被那抹绝望又倔强的身影彻底点燃、并决心与之共焚的灵魂。
他的阳光,不过是伪装给世界看的戏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