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馨瑶刚踏进正厅,刘嬷嬷手里的紫檀佛珠就“咔嗒”响了声。她抬眼扫过来,目光先落在简馨瑶的裙摆上——方才绕去角门时沾了点青石板的潮气,裙摆下缘微湿,在日光里泛着浅印。
“规矩都忘了?”刘嬷嬷放下茶盏,声音冷得像结了冰,“走路要轻抬轻放,你倒好,出去转一圈就弄湿了衣裳,这要是到了景王府,岂不是要让下人们看笑话?”
侯夫人忙从里间出来打圆场,手里还攥着块绣着兰草的帕子:“是臣妇没嘱咐好,让她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学礼。”说着就想拉简馨瑶往后院走,却被刘嬷嬷伸手拦了。
“不必换。”刘嬷嬷起身走到简馨瑶跟前,指尖戳了戳她的腰腹——那里还藏着软剑,被束腰勒得紧,隔着衣料竟能摸到点轮廓。她眉峰一挑,脸色更沉:“侯夫人,老奴昨日就说过,嫁入王府要断了从前的习性,怎么这贴身的东西,还没收起来?”
简馨瑶心口一紧,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侯夫人脸色瞬间发白,忙解释:“是、是忘了,这就去取下来!”说着就拉着简馨瑶往卧房走,脚步都发慌——那软剑是镇北侯特意给女儿打造的,可在刘嬷嬷眼里,竟是“不守规矩”的证物。
到了卧房,阿杳早捧着套月白襦裙候着。侯夫人亲自上手解简馨瑶的束腰,指尖触到软剑的凉时,声音压得极低:“委屈你了,先收起来,待日后……”
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哪还有什么日后,嫁入景王府,再难有持剑的机会。
简馨瑶没说话,任由母亲把软剑取走,塞进妆奁最底层,压在那叠云母纸上面。
换衣裳时,她瞥见梳妆台上的庚帖——昨日溅上的茶痕干了,在烫金纸页上留下圈浅褐的印,像块洗不掉的疤,正好盖在“简氏馨瑶”那四个字上。
“快些,别让嬷嬷等急了。”侯夫人帮她理好领口,又伸手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看着女儿苍白的脸,眼圈有点红,却只能忍着说,“忍忍就过去了,景王……应当不会亏待你。”
简馨瑶点点头,跟着母亲回到正厅。刘嬷嬷已经重新坐下,手里的佛珠转得飞快。见她进来,直接指了指厅中的锦凳:“过来,练请安礼——给长辈请安要屈膝三分,身子不能晃,手要搭在膝上,笑要露三分,不能太喜,也不能太淡。”
简馨瑶依言走过去,屈膝时腰腹还发僵,刚弯下身子,就听刘嬷嬷厉声道:“停!腰太直了!哪有姑娘家请安腰杆硬邦邦的?再弯点,要显出恭顺来!”
她咬着唇,再往下弯了弯,膝盖发颤,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涩意。就这么僵着姿势站了半盏茶的功夫,刘嬷嬷才让她起来,又教她奉茶——双手要端平茶盏,脚步要轻,递茶时要低头,不能直视长辈的脸。
练到傍晚时,简馨瑶的手腕已经酸得抬不起来。刘嬷嬷终于歇了口,让阿杳端来点心,自己却没动,只盯着简馨瑶道:“明日开始学女红,景王府的王妃,得会绣些手帕、荷包,给王爷和长辈用。”
简馨瑶捏着点心的手顿了顿——她自小练的是骑射,拿剑的手哪会拈针?可她没敢反驳,只低低应了声“是”。
晚饭时,镇北侯回了府。饭桌上静得很,刘嬷嬷坐在主位旁,盯着简馨瑶的筷子——她夹菜时快了点,刘嬷嬷就咳嗽一声;她多喝了口汤,刘嬷嬷的佛珠就“咔嗒”响。
镇北侯看在眼里,却只夹了块排骨给女儿,声音平淡:“多吃点,明日还要学礼。”
饭后,镇北侯叫住了准备回房的简馨瑶。父女俩站在廊下,院中的白山茶又落了几片花瓣,飘在青石板上,被夜露打湿,贴在地上。
“那软剑,我让管家收去库房了。”镇北侯的声音比平时低,“你别怨你母亲,也别怨刘嬷嬷——宫里的规矩,容不得半分差池。”
简馨瑶抬头看父亲,他鬓角的白发在廊灯下更显眼,眼底藏着疲惫。她想起昨日父亲摩挲圣旨的模样,忽然懂了——他不是不心疼,是没法子,侯府的安稳,全压在她这门婚事上。
“女儿明白。”她轻声说,声音比白天哑了些。
镇北侯点点头,从袖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是你母亲找出来的,说是你外祖母当年的陪嫁,一支玉簪,明日学女红时戴着,能定定神。”
简馨瑶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小小的白山茶,摸上去温温的。她攥着盒子,指尖蹭过玉簪的纹路,忽然想起半溪山躲雨时,萧宏彦摘给她的那朵白山茶,也是这样白。
“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镇北侯拍了拍她的肩,转身往书房走,背影在廊灯下拉得很长,透着点说不出的沉。
简馨瑶回到卧房时,阿杳正对着那叠云母纸发呆。见她进来,忙起身道:“小姐,方才我去库房取东西,听见管家说,萧将军今日递了折子,要去边境巡查,明日一早就走。”
简馨瑶手里的玉簪“当啷”掉在梳妆台上。她猛地抬头,盯着阿杳:“你说什么?”
“管家说的,”阿杳声音发颤,“萧将军主动请的旨,说是边境近来不太平,他去看看……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走的是西城门。”
简馨瑶踉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院外的老槐树在夜里晃着影子,风裹着槐叶的清苦气息飘进来,吹得她眼发酸。
西城门,离侯府很远,他明日一早就走,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想起昨日巷口的鞋印,想起宫宴上他冲进来护着她的模样,想起他压着声音说“你想走,我总有办法”。可如今,他要走了,她却连去送送的资格都没有——刘嬷嬷盯着,侯府的规矩管着,她是即将嫁入景王府的人,哪能再跟外男有牵扯。
“小姐……”阿杳想劝,却不知说什么。
简馨瑶蹲下身,手攥着窗沿,指腹蹭过冰凉的木棱。她想起梳妆台上的庚帖,想起那片被压在底下的白山茶,想起刘嬷嬷说的“不得擅自出府”。原来,有些念想,真的像院角的白山茶,开得再好看,也会被风刮落,被人踩碎,连点痕迹都留不下。
她就这么蹲了许久,直到窗缝里的风把脸吹得冰凉,才慢慢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捡起那支玉簪,插进鬓边——玉簪的温意贴着头皮,却暖不透心口的凉。她看着镜里的自己,鬓边插着白山茶玉簪,眼底却没了半分往日的亮,只剩点说不出的涩。
阿杳默默铺好床,想说些什么,却见简馨瑶拿起那叠云母纸,抽出最上面的一张——那上面还留着萧宏彦写的字,虽已模糊,却还能看出点笔锋。
她把纸叠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衣襟里,又拿起那片系着银铃的白山茶,小心地夹进庚帖里——烫金的纸页压着莹白的花瓣,银铃被闷在中间,再没了声响。
“明日,别叫我太早。”简馨瑶声音很轻,“让我多睡会儿。”
阿杳点点头,眼圈红着退了出去。简馨瑶坐在镜前,看着窗外的老槐树,直到天快亮时,才躺到床上。闭上眼,全是萧宏彦站在巷口的模样——月白锦袍,身影清瘦,就那么盯着侯府的门,直到轿子走远。
第二日,简馨瑶是被刘嬷嬷的声音吵醒的。她睁开眼,窗外已经亮了,阿杳正站在床边,眼里含着泪。
“小姐,该起来学女红了。”阿杳的声音发颤。
简馨瑶慢慢坐起来,摸了摸衣襟里的云母纸——还在,是温的。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瞥见庚帖——那片白山茶的花瓣,已经被压得扁扁的,边角泛了黄,像极了她没说出口的那句“再见”。
刘嬷嬷已经在厅里等着了,桌上摆着针线笸箩,里面放着丝线和绷子。见她进来,直接把绷子推过去:“今日学绣兰草,先练穿针。”
简馨瑶拿起针,指尖还在发颤。穿了好几次,线才穿过针孔。她捏着针,往绷子上扎去,却没注意力度,针一下子扎进了指尖——血珠冒出来,滴在绷子的白布上,像个小小的红点,又快又急地晕开,像极了昨日巷口,那枚被风吹得模糊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