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戴一辈子

三年。

陵园新栽的松柏已经扎稳了根，墨绿的针叶在带着寒意的风里轻轻晃动，滤下稀疏的光斑。黑色的墓碑冰冷而整齐地排列着，像沉默的卫兵。其中一块前，放着一小束新鲜的白色雏菊。

霍雨浩站在碑前，身形挺拔如枪，裹在笔挺的藏青色警服里，肩章上的银星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微芒。帽檐下的脸庞，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人的柔软，线条利落分明，下颌绷紧，唇线抿成缺乏弧度的一线。

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视线落在墓碑上那张笑得飞扬肆意的照片上时，才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深可见骨的裂痕，但很快又归于沉寂，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覆盖。

照片上的王冬，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

他静立了十分钟，一言未发，然后利落转身，大步离开。皮鞋鞋跟敲在冷硬的水泥地上，发出规律而坚硬的回响，一声声，敲碎了墓园固有的宁静。

走出陵园大门，一辆经过改装的黑色突击车低吼着引擎，无声滑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徐三石剃得青茬泛白的头皮和扣着战术墨镜的脸，嘴角习惯性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含糊道：“雨浩，就等你了。”

后排车门打开，江楠楠抬起清冷的眼，冲他微微颔首。她身边，萧萧正低头快速检查着枪械，零件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副驾驶座上，和菜头壮硕的身躯几乎塞满整个空间，他回头，憨厚地笑了笑，递过来一个平板终端：“目标区域最新结构图传过来了，雨浩。”

霍雨浩弯腰上车，车门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情报确认，‘他们’的一个地下据点，负责中转资金和走私军火。今晚有一批重要‘货品’交接，领头的是个新上位的二把手，代号‘龙蝶’。”霍雨浩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这次行动，只许成功。”

“龙蝶？”徐三石嗤笑一声，猛打方向盘，突击车窜入车流，“名儿挺花哨啊，听说是个狠角色，这半年突然冒出来的，手段毒得很。”

“再毒也得掐死。”萧萧“咔”一声将最后一个零件推入位，举枪凑到眼前检查瞄具，语气冷然。

霍雨浩不再说话，低头看着终端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和建筑蓝图，眼神专注而锐利，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图像彻底刻入脑海。

三年。从警校以全优毕业，主动请缨调入最危险的反恐第一线，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搏杀。他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这一件事上——向上爬，获取权限，找到那个三年前制造了那场爆炸、让“光明”几乎全军覆没、让王冬尸骨无存的恐怖组织，然后，将它连根拔起，碾碎成灰。

行动指令在傍晚时分准时下达。

城郊废弃工业区，锈蚀的管道如同巨兽的枯骨，纵横交错。残破的厂房在渐沉的暮色里投下大片扭曲的阴影。

突击小组借着夜色和杂物的掩护，无声潜入预定位置。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机油腐败的味道。

霍雨浩贴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柱后，透过夜视仪，冷静地观察着目标仓库唯一的出入口。频道里一片寂静，只有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忽然，一阵引擎的低吼由远及近，刺目的车灯撕裂昏暗，几辆改装越野车粗暴地碾过坑洼地面，停在仓库大门前。

车门打开，跳下来一群身着黑色作战服、手持自动武器的壮汉，动作迅捷，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霍雨浩手指无声地搭上扳机。

就在此时，最后一辆车的后车门开了。

先踏出来的是一只黑色的军靴，踩在碎砾上，发出轻微的脆响。随即，一个人影不紧不慢地钻出车厢，站直了身体。

夜视仪的幽绿视野中，那人身形高挑，银色的短发不算长，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作战服，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线条。与众不同的是，那人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冷冽如金属的光泽。脸上扣着一个遮住了下半张脸的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光线昏暗，霍雨浩的心跳也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双眼睛，在幽绿的视野里，漂亮得惊人，却也冷得惊人。像两团浸在冰水里的黑琉璃，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的睥睨。

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如同毒蛇，骤然窜上霍雨浩的脊背。

那人似乎对周围紧绷的气氛毫无所觉，甚至有些懒洋洋地抬手，随意地挥了挥。

行动就在这一刻发动！

“行动！”霍雨浩压下心头那点诡异的波动，冷声下令。

“警察！不许动！”

破窗声、撞门声、呵斥声瞬间爆开，打破了废弃工业区的死寂。埋伏在各处的队员如猎豹般扑出。

仓库前的枪手们反应极快，立刻寻找掩体开火还击。子弹呼啸，在锈蚀的金属和设备上溅起一连串火花，刺耳的爆鸣声震得人耳膜生疼。

混乱的枪战中，那个身影却显得格外的突兀。！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寻找掩护，只是侧身避过几颗射向他的流弹，动作轻盈得像是在舞蹈，随即反手抽出一把造型奇异的手枪，点射。

砰！砰！

两声枪响，冲在最前面的两名特警队员的防弹头盔上瞬间炸开两团蓝色的标记漆——演习弹，但若是实弹，此刻他们已经头颅开花。

好快的枪！好准的枪！

霍雨浩瞳孔一缩，身影在掩体间急速穿梭，避开交叉火力，目标明确，直扑那个银发的核心人物！

必须制服他！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逼近，终于不再停留在原地，身影一闪，迅捷无比地退向仓库内部。霍雨浩毫不犹豫地紧追而入。

空旷的仓库内部堆满了废弃的集装箱和机械，形成了错综复杂的障碍。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其中以惊人的速度追逐、闪避、不时短促交火。

子弹打在铁皮箱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

终于，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卸货平台前，霍雨浩抓住一个机会，猛地提速，侧滑步拦截，枪口稳稳指向对方。

“停下！你被捕了！”他厉声喝道，气息因为剧烈的追逐而略显急促。

那人终于停住了脚步。

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他。

距离很近。近到足够霍雨浩看清对方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轮廓漂亮得不可思议，可那眼底深处，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封，找不到丝毫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

那人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着身后的空气，然后，面罩下传出一个声音。那声音经过特殊的变声器处理，嘶哑、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怪异质感，却又奇异地糅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慵懒与……嘲弄。

“你们警方没人了吗？就派这种货色来？”

话音未落，那人毫无征兆地抬手！

霍雨浩神经紧绷到极致，几乎就要扣动扳机！

可是，对方手中并没有武器。那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只是随意地抬了起来，似乎只是想拂开额前一丝并不存在的碎发。

动作幅度很小。

但就在那一瞬间，霍雨浩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那只手腕上。

战术手套与作战服袖口之间，露出一小截手腕的皮肤，在仓库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晃眼。

而就在那截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根编织绳。

红色的编织绳。

已经严重褪色，发暗，发旧，边缘甚至有些起毛，看上去脆弱得一扯就断。

可它依然被戴着。

紧紧地系在那里。

霍雨浩的呼吸骤然停止。

全身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僵，然后又轰然沸腾，疯狂地冲向大脑，撞得他耳蜗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发黑。

那编绳的样式……那打结的习惯……

是他！

是他当年趴在军校宿舍的床上，熬了两个晚上，拆了编，编了拆，手指都被磨红了，才笨拙地编出来的那条！

是王冬十八岁生日时，他嘴上嫌弃着幼稚，却红着耳根，小心翼翼给王冬系上的那条！

王冬戴上后，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他还曾嬉笑着说：“丑是丑了点，不过本大人勉为其难收下了，戴一辈子好了！”

他说……戴一辈子……

霍雨浩持枪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住对方的面罩，试图穿透那层阻碍，看清后面的脸庞。

声音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颤抖和嘶哑：

“……王冬？”

那人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波动。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极快地掠过一丝纯粹的、毫不作伪的疑惑。

甚至，他微微偏了下头，仿佛在辨认什么。

但下一秒，那丝疑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般的不耐与冷冽。

变声器处理过的怪异声音再次响起，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霍雨浩的心脏。

“王冬？”

“谁？”

“我是龙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