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审视的压强并未持续太久,就像骤然绷紧的弓弦又悄无声息地松弛下去。赵吏鼻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气音,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规矩?”他重复了一遍,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向那个坐在天台边缘,对身后两名鬼差的无声交锋毫无所觉的少女背影。“这地方,这活儿,早就没什么狗屁规矩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惫懒,但我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更深层的东西。那不是认同,而是一种……默认了某种失控现状的漠然。
“她的名字,叫林晓。”赵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我心上。“看清楚点,新人。记住你差点亲手送走的,是谁。”
林晓。对,就是这个名字。那个本该在冰冷的河水中结束短暂一生,带着未竟心愿徘徊到444号便利店求助的女孩。
我握紧了手中的勾魂索,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她现在不该在这里。”我低声说,与其说是对赵吏讲,不如说是对自己确认。
赵吏侧过头,斜睨着我,嘴角那点要笑不笑的弧度又挂了起来:“哟,懂得还挺多?那你说说,她该在哪儿?在河里泡着,等着某个瞎眼的热血青年去发现?”
他的话像针一样刺人。我抿了抿唇,没有接茬。我知道,在他面前,任何关于“剧情”的解释都是徒劳且危险的。
就在这时,下方街道隐约传来一阵骚动,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晕开始切割昏暗的街道。救援的人到了。时间不多了。
赵吏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啧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耐烦:“麻烦。”他抬手,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顶楼异常清晰。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薄膜被瞬间撕开,周围的光线扭曲了一下,又恢复正常。但我能感觉到,某种“隔绝”被撤去了。楼下鼎沸的人声、警察通过扩音器传来的模糊喊话声,变得清晰可闻。
而坐在边缘的林晓,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外界声音惊扰。她茫然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空洞地扫过空荡荡的天台——在她眼中,这里空无一人。
“看好了,”赵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冷酷的教学意味,“有时候,让他们‘看见’比直接动手更有效。”
他指尖微动,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气,如同拥有生命的细蛇,悄无声息地游向林晓。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暗示,一种引导。
林晓空洞的目光忽然聚焦在了天台入口处那扇锈蚀的铁门上。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嘴唇翕动,喃喃地吐出一个名字。那似乎是……她暗恋的那个男生的名字?
紧接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渴望和挣扎的神情。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悬在外面的腿收了回来,然后踉跄着站起身,朝着铁门的方向慢慢走去。
下面的警察显然通过设备看到了这一幕,喊话声变得更加急促而充满鼓励。
我站在原地,看着赵吏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场“危机”,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操控人心的手段,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精准致命。
“走了。”赵吏转身,黑色皮衣的下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毫不留恋地走向天台另一侧的黑暗角落,那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门。“戏看完了,该干正事了。”
正事?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林晓的魂虽然暂时不勾了,但这片地界上,等着被“摆渡”的孤魂野鬼,可不止一个。
我深吸一口带着城市尘埃和阴冷气息的空气,抬脚跟了上去。脚下的水泥地似乎荡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扭曲。
再定睛时,我们已经不在天台。
这是一条狭窄、潮湿的后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腐烂和某种铁锈般的腥甜气味。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赵吏站在巷口,双手插在皮衣口袋里,姿态闲适得像是在等车。他用下巴指了指巷子深处:“喏,这个才是今晚的‘正餐’。怨气冲天的,刚死没多久,执念深得能拧出水。你去。”
他这是要试我的斤两。
我握紧了勾魂索,阴司令牌在掌心散发着稳定的凉意,似乎在给我提供某种支撑。我迈步走进昏暗的巷道。
越往里,光线越暗,温度也越低。墙壁上布满了滑腻的苔藓,角落里堆积着看不清原本面貌的废弃物。那啜泣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绝望。
终于,在巷子最深处,一个半透明的、穿着沾满污渍连衣裙的女性身影蜷缩在那里。她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黑色怨气,几乎要将她本身的身影吞噬。
我停下脚步,能感觉到对方散发出的强烈抗拒和痛苦。按照“培训”(如果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那些本能算培训的话),我应该直接抛出勾魂索,强行镇压,带走。
但看着她颤抖的身影,听着那心碎的哭泣,我犹豫了。
“犹豫就会败北,新人。”赵吏懒洋洋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鬼可不会因为你心软就对你感恩戴德。”
我知道他说得对。在这个世界,多余的同情心往往是致命的。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动用勾魂索,而是尝试着,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气开口:“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那哭泣的身影猛地一僵,缓缓抬起头。
一张苍白浮肿的脸,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汩汩流出暗红色的血泪。她死死地“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心愿……?”她的声音尖锐而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恨意,“我要他死!那个负心汉!他骗了我……他杀了我……把我扔在这里……我要他偿命!”
浓郁的怨气如同实质的黑色浪潮,向我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臭。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中的勾魂索似乎感应到了威胁,发出低沉的嗡鸣,表面浮现出幽暗的光泽。
“看到没?”赵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肃,“执念化怨,怨气噬魂。再不动手,等她彻底失去理智,变成只知杀戮的厉鬼,处理起来就麻烦多了。”
我咬了咬牙。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手腕一抖,漆黑的勾魂索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带着破空之声,直射向那女鬼!
然而,就在锁链即将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女鬼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周身怨气猛然爆发,形成一道黑色的屏障!
“铛!”
勾魂索撞在怨气屏障上,发出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巨响,竟然被硬生生弹了回来!强大的反震力让我手臂发麻,差点脱手。
女鬼的身影在怨气中扭曲、膨胀,那双流血的黑洞死死锁定了我,充满了疯狂和恶毒。
“小心!”赵吏的提醒声刚落。
女鬼已经化作一道黑烟,裹挟着刺骨的阴风,向我猛扑过来!速度极快,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我瞳孔骤缩,几乎能闻到那黑烟中浓郁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更凝实、更冰冷的黑光后发先至!
是赵吏的勾魂索!
那锁链如同黑色的闪电,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浓郁的黑烟,直接缠住了女鬼的脖颈!锁链上幽光一闪,女鬼发出一声被掐断般的哀鸣,扑向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周身的怨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溃散。
赵吏手腕一抖,锁链收紧,将挣扎嘶吼的女鬼轻松地拖拽到身边。他看也没看那狰狞可怖的鬼脸,只是皱眉打量了一下锁链,嫌弃地撇撇嘴:“啧,怨气这么重,回去又得好好清洗了。”
他处理得轻松写意,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我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手臂的麻痹感尚未完全消退,看着赵吏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实力差距的清晰认知,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憋闷。
赵吏将彻底失去反抗能力、变得浑浑噩噩的女鬼随手收走,然后才抬眼看向我,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第一个任务,失败。”他下了结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对鬼谈心愿?你以为你是夏冬青那个滥好人?”
他提到夏冬青的名字时,带着一种熟稔的、近乎刻薄的亲昵。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刚才那一刻,如果不是他出手,我可能真的会受伤。这个世界的残酷,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展现在我面前。
赵吏没再继续嘲讽,他转身,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跟上。带你去个地方,让你认认门,顺便……见见那位‘主角’。”
他的身影融入巷口的阴影,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
我握了握拳,感受着掌心阴司令牌的冰凉和勾魂索的重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快步跟了上去。
穿过来来往往、对两个勾魂使者毫无所觉的人群,走过灯火通明却透着冷漠的街道。最后,赵吏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便利店的招牌,在夜色中散发着略显惨白的光。
“444号”。
玻璃门内,一个穿着便利店制服的年轻男孩,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费力地整理着货架顶层的商品。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透着一股认真的劲儿。
夏冬青。
我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赵吏靠在便利店外的墙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灭。他吐出一口烟雾,模糊了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透过缭绕的烟气,静静地望着玻璃窗内的景象,深邃难测。
“看着吧,新人。”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地方,这‘生意’,可比你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站在444号便利店门外,看着里面那个对此一无所知的青年,又看了看身旁吞云吐雾、高深莫测的赵吏。
真正的冒险,似乎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我这个意外闯入的鬼差,已经身不由己地,踏入了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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