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吏吐出的烟圈在惨白的“444”招牌下袅袅散开,像一句未尽的谶语。他掐灭烟头,动作利落得带起一丝风声,瞥了我一眼:“愣着当门神?进去。”
不是商量的语气。
玻璃门上的风铃因我们的推入发出清脆撞击,在这死寂的深夜格外刺耳。夏冬青闻声回头,脸上带着值夜班的疲惫,以及被打扰时条件反射的礼貌微笑:“欢迎光临……”话音在看清赵吏的瞬间卡了壳,那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警惕。“赵吏?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这店你家开的?我不能来?”赵吏大摇大摆地走到收银台前,顺手从旁边的货架上捞了包最贵的烟,动作自然得像回自己家。“喏,记账上。”他把烟揣进皮衣口袋,这才像是刚想起我似的,用大拇指朝我这边随意一点,“新来的,跟我跑腿,带他认认路。”
夏冬青的目光这才落在我身上,带着纯粹的好奇和一丝看到“赵吏同行”而产生的微妙同情。他的眼睛很干净,是那种未经世事磋磨的清澈,与这间萦绕着若有若无阴气的便利店格格不入。“你好,我叫夏冬青。”他友好地点头。
“我……”我喉咙有些发干,报出那个属于这具身体、刻在阴司令牌上的名字,“……叫顾言。” 声音出口,才发现带着连自己都意外的沙哑。
赵吏已经自顾自地绕到柜台后面,熟门熟路地翻出一桶泡面,开始接热水。蒸腾的白汽模糊了他略显锐利的侧脸轮廓。
就在这时,风铃又响了。
一股比门外夜风更阴冷的气息悄然渗入。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勾魂索,转头望去。
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穿着一身过分鲜艳的红裙,在这昏暗光线下,红得刺眼,像凝固的血。她长发披散,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神直勾勾的,没有焦点。她慢慢踱步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目光掠过货架上的商品,却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只是无意识地巡视。
夏冬青显然也看到了她,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呼吸,努力维持着职业性的平和:“您好,需要点什么吗?”
红衣女人没有回答。她在靠近冷藏柜的过道停下,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
便利店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光线似乎在她周围黯淡了几分。
赵吏撕开泡面盖子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他吸溜了一口面条,含糊不清地对夏冬青说:“别瞎搭话,当没看见。”
夏冬青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头,假装整理收银台下的单据,但紧绷的肩膀泄露了他的紧张。
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顾客。她身上的“死气”很重,但又不同于巷子里那个怨气冲天的女鬼,更像是一种……迷失。迷失在生死边界,找不到归途的游魂。
红衣女人缓缓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扫过收银台,最终,落在了我身上。
她朝我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没有声音。
冰冷的寒意随着她的靠近而加剧。夏冬青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单据。
赵吏依旧吃着泡面,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但我看到他插在裤兜里的左手,指尖有微弱的黑光一闪而逝。
红衣女人在我面前站定,离我只有半臂距离。她抬起头,苍白的脸几乎要贴到我鼻尖,一股类似陈年灰尘和腐朽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开口,声音缥缈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
“请问……你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吗?”
她的眼睛依旧没有焦点,但我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执拗的意念锁定了我,不是在询问一个物理地址,而是在叩问某种……归宿。
阴司令牌在掌心微微发烫,勾魂索在袖中低鸣。本能告诉我,应该立刻拿出令牌,展示权威,或者直接用锁链将她带走。
但看着她眼中那片虚无的荒芜,想起林晓,想起巷子里那个血泪女鬼……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动用任何鬼差的手段。
我迎着她空洞的注视,尽量放缓放低声音,如同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或者,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感觉到赵吏吃面的动作顿了一下。夏冬青也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我。
红衣女人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困惑的神情,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什么都抓不住。周身的阴冷气息出现了短暂的紊乱。
“家……名字……”她喃喃重复着,眼神更加迷茫,“不记得了……我……找不到路了……”
她身上的红光似乎黯淡了一丝,那执拗的锁定感也减弱了少许。
就在这时,赵吏终于放下了泡面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踱步过来,站在我和红衣女人之间,高大的身影隔断了她的视线。
他没有看我,只是对着那红衣女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低沉嗓音说道:“一直往前走,别回头。看到有光的地方,就走进去。”
红衣女人空洞的眼睛转向赵吏,似乎在分辨他话语中的含义。几秒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身体像烟雾一样开始变得稀薄,最终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
便利店里的灯光似乎都明亮了一些。
夏冬青长长舒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赵吏这才转过身,双手插回皮衣口袋,目光落在我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透深浅的表情。
“第二次。”他淡淡开口。
我没明白:“什么?”
“第二次,你对本该直接拘走的亡魂,说了废话。”他嘴角扯了扯,不知是赞是讽,“第一次是心软,这一次……你好像知道,跟她‘讲道理’比动粗有用?”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出来了?看出我并非全靠莽撞或同情,而是带着某种……预判?
赵吏没有等我回答,他迈步朝便利店外走去,声音飘了回来:“夜还长,活儿还多。别指望每次都有正确答案给你选,新人顾言。”
我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阴司令牌的触感,耳边回荡着赵吏的话,以及红衣女人那句“回家的路”。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掩盖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迷失。
而我的鬼差生涯,在第一夜,就似乎走向了一条未曾预料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