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渗入沙漏的细沙,看似如常地流淌,左奇函却敏锐地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一种冰冷的、缓慢的剥离感,开始像雾气一样弥漫在他们之间。起初,是杨博文待在实验室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个数据模型需要连续观测,今晚可能要通宵。”杨博文站在玄关,一边穿着外套,一边平静地陈述,目光落在门把手上,避免与左奇函对视。他的理由总是无懈可击,关乎工作,关乎项目进度,带着科学家特有的严谨和不容置疑。
左奇函端着水杯,靠在厨房岛台边,看着那抹即将融入门外冰冷光线里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我陪你”,想说“什么模型比我重要”,但最终只是用力握紧了温热的杯壁,指节泛白,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哦…好,那你别太晚,记得…记得吃点东西。”回应他的,是自动门合拢的轻微气流声。
家里的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安静。左奇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节目,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噬骨的寂静。他习惯性地朝身边空着的位置看去,那里不再有人用毛茸茸的头发分走他看节目入神时的注意力。
他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鼻尖仿佛还能捕捉到一丝属于杨博文的、清冷的气息,但很快就被孤独感吞噬。
后来,连共进晚餐都成了奢侈。“你先吃,我处理完这份报告。”杨博文的声音从紧闭的书房门后传来,隔着厚重的实木,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左奇函看着餐桌上精心准备,虽然卖相依旧勉强,两份晚餐,热气渐渐消散。他拿起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却食不知味。最终,他默默地将另一份饭菜仔细包好,放进保温箱,然后在冰冷的寂静里,独自吃完了自己那一份。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书房隐约传来的、持续到深夜的键盘敲击声,心如刀割。那声音不再象征着陪伴,而是一道道将他推远的壁垒。
他无数次想冲进去,想抱住那个日益清瘦的身影,想大声质问,想撕开所有冷静的伪装。但每次走到门口,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害怕。害怕捅破那层窗户纸后,面对的是他无法承受的真相。他宁愿活在这个杨博文只是“太忙”的谎言里,至少,他们还在同一个屋檐下。
而门的另一侧,杨博文的情况远比左奇函想象的更糟。
书房俨然成了另一个秘密实验室。当确认左奇函已经睡下,他才敢卸下全部的伪装。剧烈的咳嗽被他死死压抑在捂紧的唇间,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熟练地吞下几片颜色各异的药片,靠在椅背上,闭眼喘息,等待着一波波眩晕和疼痛的浪潮退去。缓过劲来,他打开隐藏在最深处的加密文件夹。
屏幕上,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虚拟三维模型静静旋转。他开始往里面填充数据:不仅仅是记忆备份,还有行为模式、语言习惯、甚至是他观察到左奇函最喜欢他笑的弧度……他像一个偏执的工匠,呕心沥血地雕琢着这份最后的“礼物”,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校准,力求完美。
这个过程伴随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有时,他会因为体力不支而短暂伏在冰冷的桌面上;有时,他会对着屏幕上那个完美的复制品,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是在亲手创造一个取代自己的存在,这念头本身就带着蚀骨的自嘲和绝望。
最煎熬的,是面对左奇函日渐沉默的失望和那双眼睛里无法掩饰的受伤。
有一次,他半夜回到床上,左奇函不知道做了什么噩梦,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滚烫的眼泪濡湿了他的睡衣,嘴里反复嘟囔着:“奔奔…别走…我害怕…”那一刻,杨博文的心像是被生生撕裂。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切,想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但他最终只是更紧地回抱住怀里滚烫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苍白的安抚:“我在…没事的…睡吧…”
在左奇函终于昏沉睡去后,他冲进书房,压抑许久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他看着掌心隐约的血丝,眼神里是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这份用距离和谎言勉强维持的平静,已经摇摇欲坠。他必须加快速度,必须在彻底倒下之前,完成这份能代替他陪伴左奇函的“遗产”。
于是,疏离变得更加明显。他甚至在左奇函试图靠近时,会下意识地侧身避开那个充满依赖的拥抱,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异常的体温或消瘦硌人的骨骼。左奇函伸出的手,就那样尴尬地悬在半空,然后缓缓垂下。
他看着杨博文近乎逃离的背影,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家,这个曾经温暖的巢穴,变成了一个布满无形荆棘的牢笼。
两个人,一个在拼尽最后力气编织一个巨大的、温柔的骗局;另一个,则在日渐冰冷的猜疑和不敢言说的恐惧中,独自品尝着被推开的滋味。爱,成了最深重的煎熬,也是最沉默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