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晨光透过模拟云层，给冰冷的城市镀上了一层罕见的、近乎真实的暖金色。

这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左奇函在桌前踌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敲响了书房紧闭的门。

“奔奔，今天天气好像不错。”他推门进去，走到杨博文面前，用手指极轻地拂开他额前遮眼的碎发，“我们…出去走走吧？好久没一起出门了。”

杨博文睫毛颤动，慢慢抬眼。左奇函站在窗边，从他背后照过来的光线对他有些刺目，他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对上左奇函那双努力掩饰着不安的眼睛。拒绝的话几乎瞬间到了嘴边——他太累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外出的每一分体力消耗都可能加速崩溃的到来。

可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左奇函眼底深处那几乎快要熄灭的光。他想起日益增多的疏离，想起书房门外那无声的等待，想起眼前这个人正在被他亲手推入一个冰冷孤寂的境地。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箭矢，击中了他：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和他走在阳光下，走在那条承载着他们最初悸动的小街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和不舍的悲恸攫住了他。他沉默了几秒，在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即将彻底黯淡下去之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好。”声音干涩，却清晰。

左奇函愣住了，随即，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他脸上炸开，那双眼睛瞬间被点亮，璀璨得让人不敢直视。“真的？你答应了？不许反悔！”他像个得到意外礼物的小孩，几乎要跳起来。杨博文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快乐，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软得发疼。他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却真实了许多的笑容：“嗯。不反悔。”

趁着左奇函兴奋地去准备，杨博文从书柜的暗格里取出药瓶。倒出比平时更多剂量的药片，和水吞下。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他闭了闭眼，等待着药物起效，暂时压下那如影随形的疲惫和疼痛，为自己偷来几个小时的、“正常”的时光。

他挑选了一件高领的毛衣，遮住可能过于明显的锁骨，让脸色在深色衣料的衬托下不至于太过骇人。当他们并肩走出大楼，真正站在那稀薄的、模拟出的阳光下时，左奇函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满满的生机。

他自然地伸出手，想去牵杨博文，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时，却犹豫地停顿了一下。

杨博文看到了他这细微的迟疑。这一次，他没有避开，而是主动地、轻轻握住了那只悬在半空的手。

左奇函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而他的手却带着一丝无法驱散的凉意。左奇函的手猛地一颤，随即紧紧回握，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指骨，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确认他的存在。

阳光洒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相依的影子。他们去了那条记忆中的步行街。与周围全息投影和自动化售货亭的科技感不同，这条街奇迹般地保留了些许旧时代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热闹的香气，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那条小街坐落在一座大商场的对面，中间那条马路上，站着一个爱心形状的信号灯，马路边上总有一个阿姨拿着一把各种卡通的氢气球，吸引着过路的大人小孩。街的两边摆着许许多多的小摊，奶油小蛋糕和华夫饼的甜香混杂着花摊上茉莉的清香一阵一阵的钻入鼻孔，勾人遐想。

“你还记得吗？”左奇函眼睛亮晶晶的，指着那个卖糖画的老人，“我们第一次来，你非要研究人家糖液的凝固点和作画轨迹，差点被老板当成砸场子的。”

杨博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记忆的闸门打开，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细节涌上心头，暂时压过了身体的沉重。他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嗯。后来你买了一个最简单的兔子形状，吃得到处都是。”

“那是因为某位科学家不肯给我买复杂的龙！”左奇函笑着反驳，拉着他挤到摊位前，“老板，这次要一条龙！”他举着那条晶莹剔透的糖龙，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先递到杨博文嘴边：“喏，科学成果，第一口给你鉴定一下。”

杨博文看着他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发顶和灿烂的笑容，顺从地低头，轻轻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带着记忆的温度。

那一刻，他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疾病和分离都只是一场噩梦，他们还是当初那对简单快乐的恋人。他们像普通情侣一样，挤在人群里，分食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左奇函会被烫得直吐舌头，却还是要把吹凉的第一勺喂给杨博文；他们站在卖手工饰品的小摊前，左奇函拿起一个编织粗糙的红绳手链，非要戴在杨博文纤细的手腕上，嘴里嚷嚷着“辟邪”，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祈愿。

杨博文全程都配合着，微笑着，甚至主动说了比平时多很多的话。他贪婪地汲取着左奇函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靠近的温度，想要将这一切都刻进即将被封存的记忆体里。

或许，成为留给001的、更珍贵的数据库。

但左奇函知道，杨博文握着自己的手，力道在慢慢松懈；他的脚步，逐渐从并行变成了需要被轻微牵引；他偶尔看向某个热闹的角落，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放空，那不是思考，而是体力在急速流失的征兆。

他们在路边的木质长椅上坐下，静静地听着一边小店里传来的粤语歌。

“谁都只得那双手

靠拥抱亦难为你拥有

要拥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左奇函忽然覆上杨博文的手，等他在拿下来时，杨博文看见自己的中指上多了一枚银戒，在太阳下闪亮亮的，特别好看。

他有些讶异地看向左奇函，那人却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在他手上同样位置的那枚银戒便闪到了杨博文的眼睛。

“我……感觉银戒指很配你，带上很好看……顺便也给自己买了一个……”杨博文了然一笑，张开手看了看，便把戒指取了下来。

“奔奔，我……”

左奇函刚想解释，却又看见他把戒指套在了无名指上。

“这个手指戴着会比较习惯。”

左奇函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也换了戒指。两只手紧紧相交握，两枚银戒一起闪闪发光。满是欣喜。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回去的路上，左奇函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握着那只越来越凉的手。进入电梯，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

左奇函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让他束手无策的爱人。电梯上升的失重感传来，杨博文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左奇函伸出手，没有扶他，而是轻轻捧住了他的脸。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的皮肤。

“今天开心吗奔奔？

”左奇函的声音似是有一点嘶哑。杨博文望着他，望着这个他倾尽所有去爱、去欺骗、去安排后路的人，心脏痛得几乎麻木。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轻得像叹息：“开心。”

他顿了顿，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左奇函的眉眼，像是最后的告别。

那双眼睛，在面对他时，总是盛满无尽的温柔。他最爱看他笑，那么明媚，漾开的涟漪让人心口发软，心脏都会被温和地烫一下。

“……和你在一起，一直都很开心。”

话音落下，电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