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步行街回来之后的几天,杨博文依旧很忙,但或许是因为那日阳光下的短暂欢愉真的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丝虚幻的红晕,又或许是那枚银戒始终在他无名指上闪闪发亮,像一个无声的承诺,左奇函心里那片汹涌的不安似乎暂时被压下去了一些,沉淀为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希冀的平静。
他甚至开始允许自己想象,也许最坏的已经过去,也许博文只是需要时间恢复,也许他们还能拥有很多个那样平凡的、牵着手散步的午后。
当然,如果觉得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那么更坏的事马上就会发生。
世界一向如此。毫无例外。
那是一个看似平常的傍晚,左奇函正尝试按照营养指南做一道据说能增强免疫力的汤,厨房里弥漫着药材和食物的混合气味。杨博文比前几天回来得稍早一些,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但眼神却是一种异样的、下定某种决心后的平静。
他走到厨房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换衣服,而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左奇函忙碌的背影。
“左奇函。”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左奇函回头,脸上还带着被热气熏出的微红和一点笑意:“回来啦?汤马上好,今天这个我尝了,肯定不难喝……”
“我需要出差一段时间。”杨博文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数据。
左奇函手里的汤勺“哐当”一声掉回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汤汁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像破碎的冰面一样寸寸裂开。
“什么?出差?”他猛地转过身,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去哪里?去多久?为什么是你?”
“那我呢……”
他语无伦次,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来,恐慌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
那枚银戒带来的微弱安全感,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
杨博文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他垂下眼眸,避开那双瞬间被不安和质疑填满的眼睛,预先准备好的说辞流畅地吐出,每一个细节都经过反复推敲,无懈可击:“去第七区的生物隔绝实验室,有一个突发性的高保密项目,涉及基因靶向的最新突破,上面指定我带队。时间……大概一个月。”
一个月。左奇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杨博文低垂的眉眼,那过于平静的神情反而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他想大声反驳,想撕破这看似合理的借口,想质问他是不是又要用这种方式把自己推开。
可当他目光触及杨博文无名指上那枚微微反光的银戒,以及他即便挺直也难掩单薄的身形时,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意识到,无论真相是什么,杨博文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的追问、他的反对,除了增加对方的负担和痛苦,可能毫无意义。
争吵和撕扯,只会让他们已经不多的相处时光也变得不堪。杨博文总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要自己闷在心里。
的确,他每次都可以自己处理好、调节好,如果左奇函坚持追问,他也会如实给他解释。不过次数多了,左奇函也就习惯了他的处理方式,出于尊重,出于信任,他不再每次都问个不停。
这次也是。他猜不出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猜出来了不愿意相信,他执着地不愿意开口问,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锅里汤汁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气味。左奇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被烫出的红痕,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沙哑:
“……非去不可吗?”
杨博文的心因这压抑的平静而狠狠一抽。他宁愿左奇函跟他吵,跟他闹,也好过这样沉默的接受,这让他觉得自己残忍无比。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声线的平稳:“嗯。命令已经下达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然后,左奇函抬起头,脸上已经看不出刚才的惊涛骇浪,只剩下一种疲惫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甚至还努力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理解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哦……那,什么时候走?”
“后天早上。”
“这么快……”左奇函喃喃道,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又强打精神,“那……我帮你收拾行李吧。第七区那边气候好像不一样,得多带点厚衣服……”
他像是突然找到了事情做,可以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转身匆匆离开了厨房,走向卧室,脚步有些虚浮。
杨博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故作镇定却掩不住仓皇的步伐,心脏那片冻土彻底崩裂,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真相。
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想冲上去抱住他,告诉他自己哪里也不去。
但他不能。
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跟了过去。卧室里,左奇函已经打开了衣柜,开始机械地往外拿衣服。他动作很慢,每拿起一件,都会下意识地摩挲一下布料,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拿起一件杨博文常穿的灰色毛衣,低头嗅了嗅,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属于杨博文的味道。
杨博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细微的动作,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左奇函沉默地折叠着衣物,动作仔细又缓慢,仿佛要将无限的不舍和叮嘱都叠进每一道褶皱里。他放进行李箱的,不仅仅是衣服,还有他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当行李箱终于合上,发出清脆的锁扣声时,左奇函背对着杨博文,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了下去。他没有转身,只是轻声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会按时回来吗?”
杨博文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望着那枚戴在自己手指上、象征着短暂欢愉和永恒束缚的银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给出了一个他注定无法兑现的承诺:
“会的。”
这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判决,敲在了两人心上。夜色,透过窗户,漫无边际地笼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