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出发那天的清晨，天空是那种浑浊的、介于灰白之间的颜色，空气里带着一股湿冷的寒意，渗进骨缝里。

两人之间的话很少，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弥漫在空气中。任何关于“出差”、关于“一个月”的话题都成了禁忌，仿佛一触碰就会引爆什么。

时间到了。通往中央空港的专车已经无声地滑行到楼下。

左奇函帮杨博文提起那个他亲手收拾的、并不算重的行李箱。箱子拎在手里，他却觉得有千斤重，坠得他心口发疼。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电梯。密闭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时细微的嗡鸣。左奇函站在杨博文侧后方，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从微卷的发梢到略显单薄的肩膀，仿佛要将这个影像刻进灵魂深处。他注意到杨博文今天穿了一件新的大衣，领子竖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也更显得脆弱。

电梯门打开，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左奇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而杨博文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率先走了出去。

专车停在那里，流畅的黑色车身反射着冰冷的天光。司机下车，沉默地接过行李箱，放进了后备箱。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杨博文转过身，面对左奇函。风吹乱了他的额发，他看着左奇函，那双总是冷静理性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决绝，有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左奇函看不懂的、近乎诀别的哀伤。

“就送到这里吧。”杨博文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依旧维持着平稳。

左奇函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注意安全”、“按时吃饭”、“记得联系我”、“早点回来”……可这些话在舌尖滚了又滚，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叫：这些叮嘱都是徒劳的，这个人，可能要走向一个他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这种预感毫无缘由，却又如此强烈，像阴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杨博文，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就能将人留住。

杨博文似乎被他眼中那种近乎绝望的凝视刺痛了，他避开了目光，低声说：“……我走了。”

左奇函积压了一早上的情绪终于决堤。他猛地往前冲了一步，不顾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用力抱住了杨博文。这个拥抱很紧，很用力，带着一种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量。左奇函低下头，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为什么哭呢？又不是第一次出差，又不是第一次分开。

不知道。不明白。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杨博文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手中的行李箱差点脱手。他僵硬了一瞬，随即，空着的那只手缓缓抬起，环住了左奇函颤抖的脊背，收得很紧。他闭上眼，感受着怀中身体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栗，这是他能拥有的、最后的真实触感。

这个拥抱短暂得像一个错觉。

杨博文很快就推开了左奇函，像是怕自己后悔一样，迅速转身，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动作快得几乎没有一丝留恋。

“杨博文！”

左奇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他猛地向前冲了一步，手拍在冰冷的车窗上。

车内的杨博文动作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背脊僵硬地挺直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司机看向杨博文，用目光询问。杨博文闭上眼，狠下心，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车子引擎启动，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开始滑行。左奇函的手从车窗上滑落，他徒劳地跟着车子跑了两步，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尖锐的疼痛。他看着那辆黑色的车毫无留恋地汇入街道的车流，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城市的钢铁丛林尽头。

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天空依旧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白。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行李箱拉杆的触感，残留着杨博文大衣布料的微凉。

他莫名觉得，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正随着那辆远去的车，从他生命中剥离。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