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窗外的天已经亮透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打在地板上,在画架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她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小陈”的名字,还有一串未读消息,全是画廊的工作安排。
“砚之姐,你今天不来画廊吗?”小陈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刚才沈先生送了幅画过来,说是给你的,现在挂在你那幅《雾巷》旁边,好多客人都在看呢!”
林砚之猛地坐起身,脑子里还残留着昨晚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砚庐的画室,沈砚站在那幅《等》的画前,背对着她,声音隔着雾气传来,说的却是她听不懂的话。
“我马上过去。”她挂了电话,匆匆套上衣服。镜子里的人眼角还带着倦意,但想起沈砚送画的事,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赶到画廊时,门口已经站了几个看画的人。小陈正站在一幅画前,眉飞色舞地跟客人介绍着什么。林砚之走近了才看清,那幅画挂在她的《雾巷》草稿旁边,画框是简单的原木色,和砚庐里的旧画架很像。
画里是砚庐的院子,正是她昨天添了猫尾巴的那幅。沈砚显然已经画完了,石桌上那截翘起的尾巴旁,添了一团蜷缩的阴影,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落在阴影上,碎成一片金斑。最妙的是芭蕉叶下,藏着半只露出的蓝布鞋底,像是有人刚走过去,脚步轻得没惊动打盹的猫。
“这画里有股子‘过日子’的劲儿。”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对着画点头,“你看这光影,这留白,不是光靠技巧能画出来的。”
林砚之站在画前,指尖几乎要触到画布。她能想象出沈砚画这幅画时的样子——或许是清晨,或许是午后,他坐在石桌旁,看着三花猫打盹,看着张奶奶路过时轻手轻脚的样子,心里想着这些细碎的瞬间,笔才会落得那么温柔。
“砚之姐,沈先生说这幅画送你,还说……”小陈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他说你要是有空,晚饭后可以去砚庐,他煮了茶。”
林砚之的脸颊有些发烫,连忙转过身整理画架:“知道了,先忙正事。”
一整天,她的目光总忍不住往那幅画飘。有客人问起这幅画的价格,她都笑着摇头:“这幅不卖,是朋友送的。”说“朋友”两个字时,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扫过,有点痒。
傍晚关店时,夕阳把青石巷染成了暖橙色。林砚之背着画板包慢慢往回走,路过张奶奶家门口,老太太正把晒干的被褥往屋里收。
“小砚,去小沈家啊?”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爷爷以前就爱招呼朋友来喝茶,院子里的桂花就是特意种来煮茶的,等秋天开了花,香得能飘出半条街。”
林砚之“嗯”了一声,脚步却慢了。她忽然想起沈砚说的“念想”,或许这条巷子里的每棵树、每块石头,都藏着前人的念想,才会让走在这里的人,心里也慢慢长出点什么。
砚庐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林砚之推开门时,正看见沈砚蹲在院子里,给那丛芭蕉浇水。他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像是被画笔磨出来的。
“来了?”他站起身,手里还拿着水壶,“茶在屋里温着。”
画室里比昨天整洁了些,墙角的旧木柜被打开了,里面的画框被一一摆出来,靠墙放了一排。沈砚端来两杯茶,水汽氤氲里,他的眉眼比白天柔和了些。
“昨天那幅画,谢谢你。”林砚之捧着茶杯,指尖传来暖意。
“该谢你提醒我加那只猫。”沈砚笑了笑,目光落在她带来的画板包上,“带了画来?”
林砚之点点头,把画板拿出来。是她今天午休时画的草稿,还是雾巷,但和之前不同的是,雾里多了几个模糊的身影——张奶奶坐在藤椅上摇蒲扇,早点铺的老板掀开蒸笼,还有个背着画板的姑娘,正朝着巷深处走。
“你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她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像等着老师打分的学生。
沈砚凑近了些,目光在画上停留了很久。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个背着画板的姑娘身边:“这里可以加一串风铃。”
“风铃?”
“嗯,巷口那家杂货店,门口挂着串旧风铃,雾大的时候声音闷沉沉的,像在跟人说话。”他拿起铅笔,在草稿上轻轻画了道弧线,“有了声音,雾就活了。”
林砚之看着那道弧线,忽然想起今早被铃声吵醒的瞬间。原来她忽略了那么多细节,那些习以为常的声响、气味,恰恰是让画面有了温度的东西。
“我爷爷以前总说,画画就像酿酒,得把日子里的糟糠都酿进去,才会有后味。”沈砚放下铅笔,目光落在墙角的旧画框上,“他留下很多画,我整理的时候发现,每张画背后都写着日期,还有当天发生的事。”
他从木柜里拿出一个牛皮本,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苍劲的字迹,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巷口王婶家的孙子满月,雾里飘着红绸子的味”;某年某月某日,“小沈第一次拿画笔,把墨汁洒在了青石板上,像朵黑牡丹”。
林砚之的指尖拂过那些字迹,忽然明白了。沈砚的爷爷不是在画巷,是在画日子。那些藏在画里的动静、气味、故事,都是日子留下的回声。
“我以前在国外,总画不好。”沈砚合上本子,声音很轻,“画布上的景再像,也没有这里的烟火气,画出来的东西是空的。”
“那你为什么……”林砚之想问他为什么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砚却像是懂了,笑了笑:“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远方才有风景,走了一圈才发现,最想画的还是这里的雾,这里的人。”他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正从檐角退去,“就像你,明明画得那么好,却守着这家小画廊,肯定也有你的理由吧?”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确实有理由。当年她考上中央美院,父亲却突然生病,家里的画廊没人照看。她放弃了录取通知书,回来守着这家小店,一画就是五年。她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可每次看着画板上的巷口,心里总有点空。
“我爸以前总说,画廊就像巷子里的树,得扎在土里才活得下去。”她低声说,声音有点发涩,“只是有时候会想,这土是不是太硬了点。”
沈砚没说话,只是给她的茶杯添了点热水。茶香混着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漫在暖黄的灯光里,奇异地让人安心。
“明天早上,一起去巷口看日出吧。”他忽然说,“我爷爷说,雾散的时候,太阳刚出来那阵子,青石板会反光,像撒了一地碎金子。”
林砚之抬起头,看见他眼里映着灯光,像落了点星星。她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扬了起来。
走出砚庐时,夜色已经漫进了巷子。青石板路在路灯下泛着微光,远处传来谁家窗户打开的声音,混着晚风吹过葡萄架的轻响。林砚之摸了摸口袋里的画板,感觉心里那点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填满了。
她知道,自己画里缺的那点东西,正在这条巷子里,在和沈砚一起走过的时光里,悄悄长出来。而那些藏在画纸背后的回声,也终于开始,在她心里轻轻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