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定了五点的闹钟,却在四点半就醒了。窗外的天还是墨蓝色的,只有几颗残星挂在檐角,巷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翻了个身,看见画板上那串未完成的风铃,笔尖在纸上停留的弧度还带着犹豫,忽然就没了睡意。
套上厚外套走出房门时,张奶奶家的灯已经亮了。老太太正坐在门槛上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露水,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润润的绿。
“这就去等日出?”张奶奶抬头看她,手里的动作没停,“小沈那孩子从小就倔,说要看日出,天不亮就蹲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冻得鼻尖通红也不肯回来。”
林砚之的脚步顿了顿:“他以前常看?”
“可不是嘛。”张奶奶把择好的菜放进篮子,拍了拍手上的泥,“他爷爷说,看日出能练耐心,画里的光才会有层次。后来他出国那年,也是这么个大清早,我看见他背着包站在老槐树下,太阳刚出来就走了,连头都没回。”
说到最后,老太太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巷子里的寂静。林砚之没再多问,只是朝着巷口走去,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沈砚说的“回来”,藏着这么多没说出口的过往。
巷口的老槐树比她想象的要粗,树干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沈砚已经到了,背对着她站在树下,穿着件深色的冲锋衣,手里拿着速写本,笔尖在纸上轻轻动着。
“早。”林砚之走过去,看见他画的是树影里的青石巷,墨色的线条在纸上蔓延,像夜色正在慢慢退去。
“早。”沈砚侧过头,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再等十分钟,太阳就该出来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半个石墩。林砚之坐下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石头,却不觉得冷。巷子里开始有了动静,远处传来早点铺推开门的吱呀声,混着隐约的咳嗽声,像一首被拉长的晨曲。
“你看那边。”沈砚忽然指着巷尾的方向。
林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墨蓝色的天幕上,忽然裂开一道细缝,橘红色的光从缝里漏出来,像融化的金子,慢慢染亮了半边天。紧接着,更多的光涌出来,把云层染成了粉紫色、玫瑰色,最后变成一片耀眼的金红。
“出来了。”沈砚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一轮红日从巷尾的屋顶后探出头来,先是小半个圆弧,然后慢慢升起来,把光线泼洒在青石板上。那些被晨雾打湿的石板果然开始反光,细碎的光斑在地上晃动,真的像撒了一地碎金子。巷两旁的老房子也被镀上了金边,墙皮上的斑驳纹路在光影里变得格外清晰,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林砚之拿出画板,手指却有些发颤。她想画下这瞬间的光,却又觉得任何笔触都显得笨拙。那些流动的色彩、变幻的光影,还有空气里忽然变得温暖的气息,是画笔根本捕捉不完的。
“别想着画全。”沈砚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笔尖在速写本上顿了顿,“挑最打动你的那一点就好。”
林砚之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老槐树的树干上。阳光穿过枝桠,在粗糙的树皮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一幅天然的画。她握紧铅笔,开始勾勒树干的轮廓,刻意放慢了速度,让笔尖跟着光影的移动慢慢走。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早点铺的蒸笼冒出白茫茫的热气,油条在油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混着阳光的味道漫过来。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跑过,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画好了吗?”沈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砚之抬起头,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低头看向画板,上面是半截老槐树的树干,光影在树皮上流动,树脚下画了个小小的身影,是刚才跑过的孩子留下的脚印。
“比之前放松多了。”沈砚看着画,眼里带着笑意,“你以前的画太‘紧’,像生怕漏了什么,现在懂得‘让’了。”
“让?”
“嗯,让光有地方走,让看画的人有地方想。”他翻开自己的速写本,里面画着刚才日出的全过程,却没有一幅是完整的——有的只画了天边的一道红光,有的只画了石板上的一块光斑,旁边用小字写着“五点零三分,光碰了碰张奶奶的藤椅”“五点十分,麻雀的影子落在画纸上”。
林砚之看着那些字,忽然笑了。原来他不仅在画景,还在画时光流过的痕迹。
“去吃点东西?”沈砚合上速写本,指了指巷口的包子铺,“他家的梅干菜包,配豆浆最好。”
包子铺里已经坐满了人,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户。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看见沈砚就笑着打招呼:“小沈回来啦?还是要两个梅干菜包?”
“再来两碗豆浆,打包。”沈砚转头问林砚之,“要不要加糖?”
“少放点就行。”
等包子的时候,林砚之看见墙上挂着幅装裱好的画,画的正是这家包子铺,雾气里的蒸笼冒着热气,老板正把刚出炉的包子递给排队的人。画风很眼熟,和砚庐里沈爷爷的画很像。
“这是沈爷爷画的。”老板擦着桌子,语气里带着自豪,“当年他总来买包子,说我这铺子的烟火气最足,画出来能暖着人心。”
沈砚付了钱,接过包子和豆浆,轻声说:“他说画里有了烟火气,就不怕日子冷。”
两人提着早餐往回走,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林砚之咬了口包子,梅干菜的咸香混着面香在嘴里散开,热豆浆顺着喉咙流下去,暖得人心里发颤。
“下个月的主题展,你的《雾巷》能赶出来吗?”沈砚忽然问。
“应该可以。”林砚之点点头,想起画板上那些逐渐丰满的细节,“现在知道该怎么画了。”
“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沈砚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画板上,“其实……我也想参展。”
林砚之惊讶地抬起头:“你不是说……只是重新捡起来吗?”
“看了你的画,又站在这巷子里,忽然就想画点什么给人看了。”他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画砚庐的院子,画巷口的树,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很快移开,“画这条巷子里的光。”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喝豆浆,热气模糊了视线,却遮不住发烫的脸颊。
走到砚庐门口时,沈砚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递给她。是枚小小的铜制风铃,样式很旧,铃舌上刻着朵简单的莲花。
“昨天看你画风铃时很犹豫,这个给你做参考。”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我爷爷留的,说是当年在旧货市场淘的,挂在画室门口,风吹过的时候,声音像在说话。”
林砚之捏着那枚风铃,冰凉的金属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抬头想说谢谢,却看见他转身走进院子,阳光落在他的背影上,把轮廓描得很柔和,像他画里那些带着暖意的笔触。
回到住处时,张奶奶已经把菜晒在了竹竿上,看见她手里的风铃,笑得意味深长:“这风铃我认得,当年小沈他爷爷总说,等小沈有了想画一辈子的人,就把这风铃送给她。”
林砚之的心猛地一跳,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铜风铃,忽然发现铃舌上的莲花旁边,刻着两个极小的字——砚之。
不是沈砚的砚,是她的砚之。
晨光从巷口漫进来,落在风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林砚之忽然明白,有些笔触,不只是画在纸上,更是落在心里,随着日出月落,慢慢晕染开来,变成生命里最温暖的底色。而这条青石巷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