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园的红梅,开了最后一场。
风是冷的,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皇上坐在主位上,手中摩挲着一方锦帕,帕子里裹着一缕青丝。
他的指尖,还能感觉到那发丝的柔软。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怨,是悔,还是……思念。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思念的,究竟是那个已经不在人世的菀菀,还是这个被他亲手推开的甄嬛。
或许,本就是一个人。
“皇上,天寒,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皇后在一旁柔声劝道,亲手为他斟满一杯。
皇上看也没看,只“嗯”了一声。
华妃坐在另一侧,一身耀眼的火狐皮斗篷,衬得她艳光四射。
她瞥了一眼皇后,又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皇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这梅花开得再好,无人共赏,也终究是寂寞了些。”她意有所指。
“有些人啊,就是矫情。明明想来,却偏要做出一副清高姿态,剪发寄情,也不知是演给谁看。”
这话,在场的人谁都听得懂。
皇上的脸色沉了下去。
“华妃。”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透着寒意。
华妃心中一凛,却不肯服软,只端起酒杯,将脸转向别处。
安陵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一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
她看着皇上怅然若失的神情,心中冷笑。
甄嬛,你的手段也不过如此。
用一个死人的影子来勾着皇上,终究是虚无缥缈。
而我,能给他最真实的慰藉。
她朝着皇后,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皇后会意,笑着开口:“光赏梅饮酒,未免单调了些。
臣妾听说,安嫔最近新得了一支曲子,不如让她为皇上献唱一曲,也好助助兴?”
皇上本想拒绝。
可他一抬眼,看到了安陵容那双怯生生,又充满期盼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几分像初入宫时的甄嬛。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准了。”
安陵容心中大喜,面上却愈发恭谨。
她站起身,走到园子中央,身后跟着捧着香炉的宝鹃。
“臣妾献丑了。”
她微微一福,并未立刻开口。
宝鹃将手中的莲花青瓷香炉放在皇上身侧不远处的案几上,点燃了里面的香料。
一股极淡,却又极其幽异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
那香味初闻并不特别,可细细一嗅,却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悄悄钻进人的心里,勾起最深处的怅惘与哀愁。
皇上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就在此时,安陵容的歌声响起了。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她的嗓音本就婉转,此刻更是注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切。
那歌声里,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模仿婴儿啼哭的颤音。
如泣,如诉。
像一只迷路的小鹿,在空山旷野中哀鸣,声声都敲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风停了,雪也仿佛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皇上怔怔地听着,那歌声与那异香交织在一起,在他面前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菀菀躺在他怀里,气息越来越弱。
她的身体那么冷,他怎么都捂不热。
“四郎……我们的孩子……”
“四郎,好好活下去……”
记忆的碎片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喘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
“皇上!”
“皇上您怎么了?”
皇后和华妃同时惊呼出声,殿前乱作一团。
“快传太医!快!”苏培盛的脸都白了,声音尖利地嘶喊着。
安陵容的歌声戛然而止。
她快步上前,跪在皇上面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
“皇上!您息怒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大声地,像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似的解释道:
“臣妾……臣妾只是听闻莞姐姐在碎玉轩,时常研习此香,说是能追思纯元皇后,臣妾才……才斗胆一试,想为皇上分忧……”
“臣妾不知此香竟会引得皇上如此伤怀,臣妾罪该万死!”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既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把一盆脏水,结结实实地泼到了甄嬛身上。
好一招“为你分忧”。
好一个“罪该万死”。
华妃立刻抓住了机会,厉声喝道:“好个莞贵人!人被禁足,心却还不死”
“竟用这种阴损的法子,引皇上伤心,来博取同情!其心可诛。”
皇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安陵容。
是她。
是甄嬛。
她竟然用菀菀来算计他。
滔天的怒火和被背叛的剧痛,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把她……”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嘈杂。
“皇上,此香并非如此用法。”
众人循声望去,全都愣住了。
只见风雪之中,甄嬛正缓步走来。
她穿着一身蜜合色的宫装,外面罩着一件素白的披风,未施粉黛,长发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松松地挽着。
那衣衫,那发簪,正是纯元皇后生前最爱的样式。
风吹起她的披风,她整个人仿佛要融进这漫天风雪里。
她就那样走来,像一个从遥远的旧梦里走出的故人,带着一身的清冷与决绝。
所有人都忘了言语,忘了动作。
皇上更是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她,分不清眼前是幻是真。
甄嬛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眼里只有皇上。
她径直走到他面前,无视了他眼中还未褪去的怒火,也无视了周围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的神情,没有半分谄媚或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皇上,恕臣妾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