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时安来大院这天,重庆下了十年一遇的大雨。雨冲洗着绛紫色橙红色的砖瓦,大了两码的雨胶鞋像个扭曲的花瓶,积水包裹住隆起的脚踝。
那是她的十二岁,是走上小石阶还在疑惑重庆的水为什么是绿色的年纪。她看那夹着青苔的雨水滚动进石阶的暗纹里,水光把大院里参差不齐的房屋都装进去,忍不住咯咯直笑。
舒时安不是小哑巴,只是不爱说话。她像白瓷片一样的手脆脆地捏在舒父的掌心里,僵着身子被推到跟前。眼前胡桃木的雕花茶几上覆着一层蕾丝桌布,透明水壶里放着柠檬片,壶嘴的方向,远远站着一个人。
水珠在玻璃窗上画着长线,光泽全打在那人的半张脸上。他高耸鼻梁上的影像是细毛笔沾着墨水勾勒的,舒时安半眯着眼,看文人抖落在他唇下的墨点。身后的窗帘像是桌布延伸出去的,一个风吹,搭在了他的肩头。
一个中年男子从卧室里走出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鼻梁,唇角柔和地咧着笑,怪他失礼,舒时安听清了男子喊他,黄子弘凡,你个臭小子。
黄子弘凡比她大一岁,可看起来,却像是大了好多。黄子弘凡穿着白衬衫成熟得像个高中生,舒时安穿着蓝白裙子幼稚得像个小学生。
黄子弘凡叔叔好,妹妹好,我叫黄子弘凡
他从窗边走进来,从朦胧的水光里踏进现实。舒时安下意识往舒父身后躲,躲到只留了半只眼睛。
舒父妹妹害羞
舒父摆摆手。
舒父快,叫哥哥
舒时安摇头,扭捏得厉害。缩着脖子,像是看到了什么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的珍宝,又或者是从天上来的,俊朗,清冷得不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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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区大院有个孩子圈。小孩儿们聚在种满野杜鹃的圆形花坛边,一个个取着名字,玩过家家。最皮最闹的小姑娘叫宋梓瑶,发育得快,高出同龄小男生半个头,天天呼风唤雨,乐此不疲。遗憾的是,她叫不来她的黄子弘凡哥哥。
黄子弘凡哥哥是孩子嘴里的小神仙,又高又俏,功课还年年第一,夸到大人们都没话夸。孩子还是躲在门缝前偷听大人厮磨的年纪,也不知道是南栋还是北栋家的孩子说,黄子弘凡哥哥认了个妹妹,叽叽喳喳里把宋梓瑶逼急了。
黄父和舒父从前是战友,舒妈妈去世以后,下了好大决心,从上海搬回重庆军区大院。大院有战友,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感情最好,舒父渴望小孩快快融入他们,改改认生的性格。
舒时安不一样,她像是用针线缝着嘴巴,只坐在黄子弘凡家的小沙发上写字,画画。学校是黄子弘凡带她去的,黄子弘凡那时高出她一个脑袋,仿佛拎着那蓝色的小领就能提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舒时安听见黄子弘凡压着嗓子说,这里是教室,这里是办公室,这里是厕所。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她有个小秘密。挂在两侧的一对肉粉色小耳朵,在舒时安瞪圆眼珠看他时,会轻轻抖动。那表示,她听到了,她听好了。
黄子弘凡一把抢过她打着补丁的布书包,舒时安也不生气,跟在背后埋着头走。
直到有一天,舒时安把黄子弘凡憋坏了。
黄子弘凡把小姑娘拉进狭窄的楼梯间,只有蹲下来才能齐平的视线。舒时安的眸子像琥珀一样亮,两指腹夹着裤边的一条白色棉线,等他的话。
黄子弘凡舒时安,你觉得你有礼貌吗?
黄子弘凡的语气让她想起了学校小池塘里的鲤鱼吐泡泡,一串一串的,装出来的严厉。话一出,又斟酌着,黄子弘凡苦恼地挠挠太阳穴,撑开她的手掌像是捏一只小猫。
黄子弘凡以后见到家人老师要打招呼,别人问你话要礼貌地回答,知不知道?
舒时安汇在眼眶的懵懂要溢出来,然后把他的最后一句话牢牢记下,
黄子弘凡以后见到我,要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