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的第七天，巷口梧桐叶上凝着的露珠在晨光里闪着碎金般的光。苏晚刚给《浮生六记》的批注页压好镇纸，店门的铜风铃就“叮铃”轻响——陆承泽推门进来时，手里那本《边城》的封面已被摩挲得发旧，页角微微卷起，却更显书的岁月感。
他今日换了件米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干净利落，与他清冽的气质莫名契合。目光落在靠窗的藤椅上，他微微颔首，似是与老友致意，而后径直走向《边城》的书架，指尖在书脊上稍作停顿，才转向苏晚：“书看完了，来还你。”
苏晚接过书，指尖触到封面的刹那，暴雨夜他问的那个问题又在心头泛起涟漪，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刚想开口谢他修电路的事，却见他忽然前倾了些身子，眼神里带着她从未见过的认真：“你觉得翠翠等的，是傩送，还是她自己的执念？”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苏晚愣在原地。她没想过他会把书里的情节记这么深，更没想过他会主动聊起这般细腻的话题。指尖摩挲着《边城》的扉页，她斟酌着开口：“从前我觉得她等的是傩送，是那个月下唱情歌的少年。可后来再读，倒觉得她等的或许不是某个人，是湘西水乡里那份不被世俗沾染的纯粹，是她自己对‘爱’的执念。”
陆承泽的眼睛亮了一下，似是听到了合意的答案。他往藤椅旁的小茶几挪了步，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无形的专注：“执念……”他低声重复这两个字，指尖轻轻敲击着杯沿，“沈从文写《边城》时，湘西已然在变。翠翠的等待，会不会也是对即将逝去的纯粹的执念？就像这老巷里的旧书，我们守着它们，究竟是守着故事，还是守着自己不肯改变的执念？”
他的话如一颗石子，投进苏晚心里的深潭，漾开圈圈涟漪。她从未想过《边城》能有这般解读，更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清冷的男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发顶，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低头时，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得像在解一道复杂的谜题。
“你说得对。”苏晚轻声应和，“旧书也好，翠翠也好，我们守着的或许不是过去，是自己对‘不变’的执念。就像我守着这家书店，明知老巷迟早要拆，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陆承泽抬眸看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苏晚抓不住。他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冰裂时透出的光：“有些人注定晚来，但不会缺席。就像这家书店，就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温柔，“就像我们的相遇。”
这句话像羽毛，轻轻搔过苏晚的心脏。她慌忙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水杯掩饰慌乱，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杯壁的温度，那温度不冷不热，却让她想起暴雨夜他掌心的触感，想起他修电路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留下的那张关于电线的便签。
那天他们从《边城》聊到《湘行散记》，从沈从文的笔锋聊到湘西的民俗，从书里的人物聊到现实的执念。陆承泽的知识面远比苏晚想象的更广，他不仅懂旧书，还懂历史，懂民俗，甚至对湘西吊脚楼的榫卯结构都能说出一二。苏晚越听越惊讶，这个男人身上的秘密，似乎比书店里最厚的那本百科全书还要多。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聊到傍晚，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苏晚忍不住问出了口。
陆承泽正帮她把一本厚重的《水经注》放回顶层书架，闻言动作顿了顿，回头看她时，眼神里带着一丝笑意：“以前去过湘西，待了段时间。那时候跟着当地的老人学木工，顺便也读了不少书。”他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架边缘，“湘西的木头和你们老巷的木头很像，都带着时光的味道。”
苏晚看着他的侧脸，夕阳的余晖在他轮廓上镀了层暖光，忽然觉得他口中的“待了段时间”或许藏着很多故事。她想起他熟练的维修手艺，想起他对旧书的敏锐，想起他谈及湘西时眼底的怀念，心里的疑惑又深了几分，这个男人就像一本锁着的旧书，封面朴素，内里却藏着无数精彩的章节，只是她还没找到开锁的钥匙。
聊到兴起时，陆承泽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雕，是个湘西吊脚楼的微缩模型，榫卯结构精巧，连窗棂的花纹都清晰可见。“这是我那时候做的，送给你。”他把木雕放在苏晚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苏晚拿起木雕，指尖触到木头的纹理，细腻温润，带着淡淡的木香。她抬头看向陆承泽，他的耳朵悄悄泛起一层淡红，眼神有些闪躲。“谢谢你，很精致。”她轻声道谢，把木雕小心地放在《边城》旁边，“它和这本书很配。”
陆承泽的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
打烊的铃声响起时，陆承泽才意识到时间已晚。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帆布包，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转身对苏晚说：“这几天老巷附近在施工，你一个人看店，多留意些。”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妥帖，让她有些恍惚。看着他眼中的认真，她轻轻“嗯”了一声。
陆承泽没再多说，转身推开了门。晚风卷着栀子花香涌进来，他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瘦，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走到巷口时，他忽然回头，路灯的光晕落在他肩头，像给他披了层薄霜：“晚上路滑，早点回去。”
苏晚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手里还拿着那本《边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低头看着木雕和书，想起他说的“有些人注定晚来，但不会缺席”，忽然觉得，自己的等待，似乎也有了意义。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每天都在期待陆承泽的到来。她整理书架时，会下意识地把《边城》和木雕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坐在藤椅上时，会望着巷口的方向发呆；甚至连做梦，都梦到了湘西的吊脚楼和那个清冽的身影。
周三下午，苏晚正在给一本《诗经》包书皮，陆承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本线装的《楚辞》。“在旧书摊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他把书放在柜台上，目光落在《边城》旁的木雕上，眼神柔和，“它好像更适合待在这儿。”
苏晚看着他，心跳莫名加速。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低声道：“谢谢你，每次都这么细心。”
陆承泽笑了笑，没再多言，只是走到窗边的藤椅坐下，拿起《边城》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他的侧脸在书页的翻动中显得格外安静，仿佛与这家旧书店融为一体。
今晚的夜，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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