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斜斜地穿过书店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苏晚正弯腰整理柜台下积了薄灰的旧账本，指尖的薄茧擦过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忽然，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柜角那枚铜制镇纸，镇纸滚落，在地板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惊飞了停在窗台上的一只麻雀。
她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目光无意间扫过墙上的营业执照，那是母亲生前跑了好几趟政务厅才办下来的，纸页已经被岁月浸得有些泛黄，边缘微微卷起，唯有“苏晚”两个字的红色印章，在塑料封皮的保护下依旧清晰锐利，像一颗不肯褪色的朱砂痣。
就在这一瞬间，苏晚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几天前陈默那探究的眼神、陆承泽偶尔落在执照上的目光，像两团突如其来的迷雾，在她脑海里骤然交汇、翻涌。她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那通没有任何显示的匿名电话，听筒里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想起那份被塞进门缝的伪造整改单，上面的字迹生硬得如同机器打印；想起陆承泽总是避开不谈的过去，想起他修电路时熟练得过分的手艺，想起他对湘西旧俗了如指掌的谈吐……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如同一根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到底是谁？”
苏晚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在寂静的书店里清晰可闻。她的后背不受控制地渗出一层冷汗，指尖冰凉。她快步走到营业执照前，手指微微颤抖着拂过塑料封皮，仿佛要从这层冰冷的阻碍里，抠出一个被隐藏的真相。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圈圈涟漪。
她想起陆承泽第一次来修电路的那天，自己蹲在梯子下递工具，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他的目光在营业执照上停留了好几秒，那眼神里的探究，当时只被她当作是对“晚来书店”名字的好奇；上周他来还《边城》时，也有那么一瞬，他的视线落在了“苏晚”的名字上，随即又飞快地移开，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甚至有一次，她整理货架时偶然回头，撞见他正站在柜台前，目光直直地望着墙上的执照，直到她出声，他才像被惊醒般回过神，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慌乱……
这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尘埃，在她眼前清晰地飞舞、碰撞。
“他接近我，到底是因为旧书，还是因为‘书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思绪。她颤抖着摸出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滑动，通讯录里那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正是那个深夜来电的那个，此刻像一个狰狞的符号，刺得她眼睛生疼。她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她几乎要按下那个键了。只要接通，只要对面传来任何一点熟悉的声音，或许所有的疑惑都会有答案。
就在这时，店门的铜风铃突然“叮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书店里回荡，惊得苏晚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飞快地把手机塞进围裙口袋。她转身时，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慌乱，指尖死死攥着围裙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陆承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本刚拆封的《湘行散记》注释本，牛皮纸的封面带着新印刷的墨香。阳光落在他清冽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轮廓，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他的目光扫过苏晚略显苍白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听说昨夜电路不太稳，书店没事吧？”
他的语气温和，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关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他只是一个单纯来送书的读者。
苏晚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平静的微笑，尽管她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僵硬得厉害。她垂下眼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指尖却依旧死死攥着围裙：“没事，可能是雨天电压不稳，闪了几下就好了。”她顿了顿，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又像是为了找个话题，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墙上的营业执照，“你……今天来得挺早。”
陆承泽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执照，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异样，随即又转回来，将新书放在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路过旧书摊，觉得你会喜欢这个版本。”他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敲了敲，指腹的薄茧与硬壳封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上次聊《边城》，你说喜欢沈从文的笔锋，这本注释很详细，应该能帮你更懂他的湘西。”
他的语气自然得无可挑剔，仿佛那营业执照只是墙上一幅普通的装饰画，仿佛他从未在那上面停留过目光。
苏晚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他。他的眼睛很清，像山涧的泉水，里面映着她故作镇定的影子，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那些关于匿名电话、伪造整改单的疑问，像一根尖锐的鱼刺，哽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几乎窒息。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干涩的：“谢谢你，我很喜欢。”
陆承泽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初春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他没再多问，转身走向靠窗的藤椅，拿起一本搁在那里的《楚辞》翻看起来。阳光在他柔软的发顶跳跃，他低头看书的侧脸安静得像一幅旧画，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
苏晚站在柜台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疑云却像被投入了更多石子，翻涌得越来越厉害。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与那些麻烦有关，也不知道他一次次注视营业执照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她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看他的眼神，再也回不到纯粹的“读者与店主”了。
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棵香樟树。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跳跃。陆承泽的身影被窗框框住，他专注地看着书，偶尔会拿起笔在书页的空白处写下些什么，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柔和得不像样子。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打匿名电话的人，如果他真的和拆迁有关，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他为什么要送自己旧书，为什么要帮自己修电路，为什么要和自己聊那些关于《边城》、关于执念的话题？
可如果他和那些事无关，他又为什么要反复关注自己的营业执照？为什么那份整改单会来得如此蹊跷？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里盘旋，撕扯着她的理智。她靠在窗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那个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秘密，如同这张泛黄的营业执照，终有一天会被彻底揭开。
而她，一个普普通通守着旧书店的女生，没有任何特殊身份，却意外地被卷入了这场迷雾里。她能做的，只有在这家旧书店里，一边守护着母亲留下的执念，一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真相的降临——无论那真相是温暖的相遇，还是冰冷的算计。
夕阳西下时，陆承泽合上书，对苏晚道了别。他离开的背影在余晖里被拉得很长，风衣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苏晚站在门口，望着他消失在巷口的拐角，心里那根名为“怀疑”的刺，却扎得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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