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微冲出赵府时,日头已过晌午。
街面上的尘土被往来车马扬得漫天,沾在她那身粉色锦裙上,像给艳俗的牡丹泼了把灰。她跑得急,鞋尖蹭过青石板,绣着的兰花早被磨得脱了线,可她顾不上这些——方才从赵承业书房偷摸带出的不止那张写着阴谋的纸,还有晚晴塞给她的碎银和一件半旧的青布衫,此刻正紧紧攥在怀里,硌得掌心发疼。
“姑娘!等等我!”晚晴提着包袱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咱们连方向都不知道,怎么追啊?”
沈玉微猛地停住脚,胸口剧烈起伏着。是啊,她只知道顾晏之被家丁拖走,往流放队伍的方向去了,可流放北狄的路有两条,一条走官道经通州,一条绕山路过青崖关,她该往哪走?
正慌乱间,街角传来两个挑夫的闲聊,声音被风吹得飘过来:“听说没?今早流放的钦犯队伍,本走官道,不知怎的改了青崖关那条路,说是赵尚书特意吩咐的。”
“赵尚书?就是害顾侍郎的那个?这里头怕不是有猫腻……”
青崖关!沈玉微心头一震,来不及细想,拽着晚晴就往城西跑。她记得恩师曾说过,青崖关山路崎岖,常有山匪出没,更要紧的是,关外三十里有处黑松林,是出了名的“断头路”——赵承业要在那儿动手!
两人一路跑,路过布庄时,沈玉微猛地拐进去,把怀里的碎银往柜上一放:“要最快的马,还有一套男人的粗布衣裳!”
掌柜的见她神色慌张,又瞧着那身沾了尘的妾室服饰,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赶紧让伙计牵来一匹瘦马,递过衣裳。沈玉微躲在布庄后巷,三两下换了衣裳,把长发束成发髻,用布带裹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模样,倒像个寻常赶路的书生。
“姑娘,你真要去?”晚晴拉着她的袖子,眼里满是担忧,“青崖关危险,赵承业肯定派了人,你这一去,就是送死啊!”
沈玉微拍了拍她的手,声音透过布带传出来,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晚晴,你回府去,找机会把赵承业书房里的罪证偷出来,交给刑部的张大人——恩师从前救过他的命,他定会帮忙。我去追顾师兄,咱们分头行事,才有希望。”
说完,她翻身上马,缰绳一勒,瘦马嘶鸣一声,朝着城西的方向奔去。晚晴站在巷口,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尘土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转身攥紧包袱,往赵府的方向跑去——她得帮姑娘,帮顾大人,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沈玉微骑着马,一路往西。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裹脸的布带早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她不敢停,也不敢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在黑松林前追上顾晏之,告诉他真相,拦住那些杀手。
可瘦马终究体力不济,跑了两个时辰,就在快到青崖关山脚时,突然腿一软,倒在地上,把沈玉微掀了下来。她重重摔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低头一看,血已经渗了出来,染红了粗布裤腿。
她挣扎着爬起来,摸了摸怀里的纸——还好,没湿。抬头望了望前方,青崖关的影子就在不远处,山路蜿蜒向上,隐约能看到一队囚车的影子,正慢慢往山上挪。是顾晏之的队伍!
沈玉微顾不上腿疼,拔腿就往山上跑。山路崎岖,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膝盖的伤口越来越疼,每跑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可她不敢停,眼睛死死盯着那队囚车,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囚车队伍突然停了下来。沈玉微赶紧躲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往外看——只见两个穿着黑衣的人从路边的草丛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刀,对着押解的官差说了句什么,官差们竟纷纷退到了一旁,显然是早就串通好的!
黑衣人的目标,正是中间那辆囚车——顾晏之就坐在里面!
沈玉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顾晏之从囚车里抬起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额角的纱布早就掉了,露出狰狞的伤口,可他的眼神依旧清明,冷冷地看着走近的黑衣人,没有丝毫畏惧。
“顾侍郎,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挡了赵大人的路。”为首的黑衣人冷笑一声,举起刀就要砍下去。
“住手!”
沈玉微再也忍不住,猛地从树后冲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朝着囚车跑去。顾晏之看到她时,瞳孔猛地一缩——是她?她怎么会来这里?还穿着男人的粗布衣裳,脸上裹着布带,膝盖上渗着血,像个狼狈的逃犯。
黑衣人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到是个瘦弱的“书生”,顿时嗤笑一声:“哪里来的不要命的,也敢管赵大人的事?”
“你们不能杀他!”沈玉微跑到囚车前,挡在顾晏之面前,举起手里的纸,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这是赵承业的阴谋!他伪造匿名信让陛下改判流放,就是为了在这儿杀你灭口!他还伪造了通敌密信,陷害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为首的黑衣人就不耐烦了,挥刀朝着她砍来:“找死!”
沈玉微吓得闭上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她睁开眼,看到顾晏之不知何时挣脱了囚车上的镣铐,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手里拿着一根从囚车上掰下来的木杆,死死抵着黑衣人的刀。
他的力气很大,手臂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囚服的袖子因为用力而裂开,露出里面还未愈合的伤痕。沈玉微靠在他身后,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能闻到他身上的尘土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心突然就安定了——他还活着,他在护着她。
“你怎么会来?”顾晏之一边与黑衣人周旋,一边低声问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我要救你!”沈玉微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赵承业骗了我,他说签婚书就放你,可他还是要杀你……我不是故意穿成那样的,我没背叛你,我从来都没有……”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涌进顾晏之的心里。他想起在赵府看到她时的失望和冷漠,想起自己那句“我都明白了”,心里突然就疼了——他竟误会了她,误会了那个为他奔走、为他身陷囹圄、甚至不惜签下婚书的姑娘。
“我知道。”顾晏之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黑衣人绕到顾晏之身后,举刀就要砍。沈玉微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在黑衣人的头上。黑衣人吃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为首的黑衣人见同伴被打倒,也慌了神。顾晏之抓住机会,一木杆打在他的手腕上,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他一脚踹在黑衣人的胸口,黑衣人踉跄着后退几步,摔倒在地上,爬起来就往山下跑。
官差们见黑衣人跑了,也不敢多留,纷纷跟着跑了。山路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沈玉微和顾晏之,还有那辆翻倒的囚车。
顾晏之转过身,看着站在面前的沈玉微。她脸上的布带早就松了,垂在脸颊两侧,露出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膝盖上的血还在流,粗布衣裳上沾了尘土和血迹,狼狈不堪,却像一株在尘土里顽强生长的梅,倔强而明亮。
他伸手,想要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手刚抬起来,又顿住了——他想起自己从前的冷漠,想起她签下的婚书,想起她为他受的苦,心里满是愧疚,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沈玉微看着他顿在半空的手,心里的委屈突然就涌了上来。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把脸上的泪水擦掉,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你没事吧?伤口疼不疼?”
顾晏之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膝盖的伤口上,眉头皱了起来:“你受伤了,我带你去处理。”
说着,他弯腰,就要背起她。沈玉微愣了一下,脸颊瞬间红了,连忙摆手:“不用,我自己能走……”
“听话。”顾晏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他蹲下身,后背对着她,“上来,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赵承业还会派人行凶。”
沈玉微看着他的后背,看着他囚服上的破洞和伤痕,心里的暖流一点点涌上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趴在了他的背上,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他的背很宽,很结实,带着淡淡的体温,像十五岁那年秦淮河上,他湿冷的衣袍裹着她时的感觉,让她莫名地安心。
顾晏之站起身,背着她往山下走。山路崎岖,他走得很慢,很稳,尽量不让她碰到伤口。沈玉微靠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他的囚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顾师兄,”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你还记得十五岁那年的元宵灯节吗?你救我上岸时,说我‘能不能仔细些’。”
顾晏之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继续往前走,声音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记得。那时候你吓得直哭,抓着我的衣袍不放,像只受惊的小猫。”
“你还记不记得,你画《寒梅图》时,说‘这朵梅,得师妹来补才好看’?”
“记得。那时候你练了好几遍,手指都扎破了,还不肯休息。”
沈玉微笑了起来,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原来你都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
“没忘。”顾晏之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从来都没忘。玉微,对不起,之前在牢里,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冷漠,我是怕连累你……在赵府,我看到你穿成那样,我以为你……是我误会你了。”
“我知道。”沈玉微轻轻靠在他的背上,声音很轻,却带着释然,“我都知道。”
山路蜿蜒,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一幅慢慢铺展开的画。沈玉微看着地上的影子,心里那朵碎了又烧、烧了又碎的银绒寒梅,仿佛在这一刻,重新抽出了嫩芽——她知道,前路依旧危险,赵承业的阴谋还没揭穿,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可她不怕了。因为他在,她的心事在,她的希望,也在。
风从山涧吹过来,带着松涛的声音,像是在为他们伴奏。沈玉微轻轻闭上眼睛,靠在顾晏之的背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一次,她要和他一起,把那些破碎的过往,一点点补回来,像补那朵未完成的寒梅一样,补得完整而明亮。
而山脚下,晚晴正攥着从赵府偷出来的罪证,朝着刑部的方向跑去;京城里,刑部的张大人已经收到了晚晴托人送来的消息,正准备连夜上书陛下;赵承业的书房里,他看着手下送来的“失手”消息,气得摔碎了茶杯,正准备再派杀手……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可此刻的沈玉微和顾晏之,只想着先离开这青崖关,先处理好伤口,先把那些误会和委屈,一点点说清楚。
夕阳落下,暮色四合。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印在尘土里,像一颗心,紧紧地贴在地上,带着坚韧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