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实验室终于安静下来,可听潮阁大楼里没有一个人真正睡着。
小九在内网终端敲下最后一行代码,像是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湖心,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不散。
海川站在电梯口,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纸角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像是被攥了太久。
他刚从机场回来。
西装没换,领带松了一半,公文包斜挂在肩上,里面装着那份被退回的合作意向书。迪士尼的人连会议室都没让他进,只在大堂的咖啡厅见了十分钟。对方穿着阿玛尼套装的高管笑着摇头:“你们的主播太土了,国际市场上走不通。”
“土?”海川当时没反驳,只是默默把合同收了起来,“您说的‘土’,是指文化背景,还是审美风格?”
“都一样。”那人喝了一口美式咖啡,“我们授权的是全球符号,不是地方民俗。”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却没按楼层,而是靠在墙上站了几秒。走廊尽头是策划部的玻璃墙,灯还亮着。澈清正背对着门口,在白板上写字,笔迹工整又有力:国风IP团播:从《诗经》到赛博山海。
海川走过去,脚步很轻。
她听见动静回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你不是去上海了吗?”
“去了,回来了。”他说,声音有点哑。
“谈崩了?”
他没回答,只是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问:“‘赛博山海’……具体怎么做?”
澈清放下笔,转身面对他:“你想听实话?目前就是个标题。技术组还没给接口,预算也没批,我先搭个框架试试水。”
“可你写了这个。”海川指了指“赛博山海”四个字,“你就相信它能成。”
“我不信它一定能成,”她笑了笑,“但我信有人会为它疯。”
海川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忽然笑了下:“他们说我做的设计不够国际化,说我们的内容‘非主流’,难出海。”
“谁说的?”
“迪士尼。”
澈清眉毛一挑,没说话。
“那个高管说,‘你们的主播穿汉服唱歌跳舞,看着像景区表演’。”他顿了顿,“他还说,‘这种东西,在海外只能当异域风情短视频看两眼,翻不了身。’”
澈清沉默了几秒,走到桌前拿起几张手绘稿:“那你看看这些。”
她一张张铺开——汉服结构拆解图、唐代乐俑动态数据标注、青铜纹样的数字化路径。“这些都是我让团队整理的。不是为了拍宣传片,是为了做一场能让观众忘记‘这是传统文化’的演出——让他们只记得,这很酷。”
海川蹲下身,手指划过一张飞天仕女的线稿。“如果……把这些做成机甲呢?”
“什么?”
“我是说,”他抬头,“飞天的飘带不是布料,是飞行器;九色鹿不是神兽,是生物装甲。壁画里的那些形象,本来就是古人的想象力巅峰。我们现在怕‘土’,可一百年后的人回头看今天,也会觉得我们现在的东西‘土’。”
澈清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出声:“你是想让老祖宗穿上高达?”
“为什么不?”他说,“他们说我们土?那就把‘土’做到极致,再用未来感包装出去。我要做一场外国人看不懂、却又忍不住转发的演出。”
她没再笑,反而认真起来:“你有方案吗?”
“没有。”他摇头,“但现在有了方向。”
两人静了一会儿。窗外天色微亮,城市还没完全醒来。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海川低声说,“我去之前,改了十七版提案。每一版都在往他们的审美靠——弱化民族元素,加英语旁白,甚至提议让主播穿西式礼服唱古风歌。结果他们还是说‘不够普世’。”
“所以你打算不再讨好了?”
“对。”他站起来,把那份合同折好塞进公文包,“他们不需要理解我们。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不得不看。”
澈清点点头,重新拿起笔,在白板上加了一行新字:反向输出:以本土为核,以视觉为刃。
海川看着那行字,忽然问:“你能帮我协调一次团播测试吗?不用正式上线,就内部跑一遍流程。”
“做什么主题?”
“敦煌。”他说,“飞天。”
“现在?”
“越快越好。”
她打量他一眼:“你眼里有血丝,回去睡几个小时再回来。”
“睡不着。”他摇头,“我现在脑子里全是画面——壁画裂开,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披风是光纤织的,手臂上有液压关节,脚踩的是云纹推进器。她不是在飞,是在战斗。”
澈清眨了眨眼:“你说得我都有点想看了。”
“这不是梦话。”他掏出手机打开加密通讯软件,“我现在就联系设计师。”
他低头打字:把敦煌莫高窟第322窟的飞天形象提取出来,加入液压关节、能量导管、发光纹路——我要它像从壁画里走出来的战斗女神。
发送后几秒钟,对方回复:这……算国风还是科幻?
海川回:都算。只要够酷,就有人买单。
他关掉对话框,新建文档,命名为《国潮机甲系列·初稿》,在页眉写下一行字:献给所有说我们土的人。
时间是早上六点十八分。
策划区的灯一直亮着。澈清坐在椅子上修改流程表,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海川坐在角落的工位上,三块屏幕同时开着:左边是敦煌壁画高清图库,中间是三维建模界面,右边是一串合作资源清单。
他摘下智能眼镜,揉了揉太阳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设计师发来的第一张草图预览。
他点开。
一个女性机甲形象悬浮在黑色背景中。长裙由金属鳞片拼接而成,肩甲刻着飞天纹样,背部展开的翼状结构内部嵌着流动的光路。面部保留古典轮廓,但双眼覆盖着半透明护目镜,额前一道金纹缓缓闪烁。
“怎么样?”澈清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看。
“还不够狠。”他说,“她不该只是好看。她是破壁者——从千年壁画里杀出来的。”
“你要让她流血吗?”
“不。”他摇头,“我要让她发光。”
他重新戴好眼镜,调出材质渲染面板:“把主色调改成暗金和锈红,像氧化过的铜。关节处加磨损痕迹,能量导管要看起来像是强行植入的,不是天生的。”
“你是想让她显得……痛苦?”
“不是痛苦。”他敲着键盘,“是挣扎。她不是完美造物,她是被唤醒的。”
屏幕上,那个形象逐渐变化。原本光滑的装甲开始出现裂痕,部分皮肤裸露在外,血管泛着微光。她的右手不再是握拳,而是伸向画面外,仿佛正撕开某种屏障。
澈清看着,忽然说:“你其实不是为了反击迪士尼吧?”
海川停下手。
“你是想证明给自己看。”她说,“你父亲当年坚持榫卯不能改结构,你也一样——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别人不懂就改掉。”
他没说话,手指在键盘上停了几秒,然后继续输入指令。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我不是要做给他们看的项目。我是要做给留下来的人看的。”
“哪些人?”
“所有被说过‘太土’、‘不主流’、‘没市场’的人。”他轻声说,“包括我们自己。”
澈清没再问,默默回到座位,把“赛博山海”的策划案标题改成了:破壁计划·首演测试。
七点零三分,第一份概念设定图完成。
海川把它拖进共享文件夹,命名:DUNHUANG-01_Variant_Fusion_Mech。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子里还是那句话:“你们的主播太土。”
但他现在知道了——土不是缺陷,是根。
你可以嘲笑根,但挡不住它往上长。
他睁开眼,打开录音功能,说了一句:“通知虚拟服装组,明天上午十点,内部评审‘飞天机甲’初版设计。所有人必须到场。”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鲁班锁,轻轻摩挲着棱角。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小时候他总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家宁愿花三个月做一个木头机关,也不肯用钉子省事。直到有一天,父亲说:“有些结构,看着慢,其实是最快的。”
他把鲁班锁攥紧了些。
手指用力,六根木条咔地咬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