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钗风波过后,秋水苑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林氏和沈月柔似乎彻底偃旗息鼓,连带着下人们的怠慢都收敛了不少,送来的饭食虽依旧不算精细,但至少是热的。
沈青梧乐得无人打扰,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医术和自身调理上。苏婆婆留下的医书博大精深,尤其是那本无名的经络注解,其中许多理论与现行医典大相径庭,却往往直指要害,让她获益匪浅。她隐隐觉得,婆婆的来历,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不简单。
这日,她正在翻阅一本前朝孤本的《金石药录》,小蝉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大小姐,门房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苏婆婆的故人,递了帖子想见您。”
沈青梧翻书的手一顿,抬起头:“故人?”
婆婆生前深居简出,除了村里人,几乎不与外界往来,何来京城的故人?
“是,来人说是姓墨,递了名帖。”小蝉将一张素雅的名帖呈上。
名帖是普通的青檀纸,并无多余纹饰,只以清峻的笔锋写着一个“墨”字,右下角有一方小小的朱印,印文古奥,沈青梧辨认出是“金石”二字。
金石……与《金石药录》可有关联?
她沉吟片刻,道:“请人进来吧,就在外间。”
来者是一位年约四旬、身着青灰色长衫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见到沈青梧,并未因她的年轻和简朴衣着而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拱手一礼,姿态不卑不亢:“在下墨谦,冒昧来访,还请沈小姐见谅。”
“墨先生请坐。”沈青梧还了半礼,在主位坐下,示意小蝉看茶。
墨谦落座后,目光在沈青梧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和感伤,随即收敛,开门见山道:“在下与令师苏大家,曾是旧识。早年曾一同游学,探讨金石药理。听闻苏大家仙逝前,将一身所学尽传于小姐,故此特来拜会。”
苏大家?沈青梧心中微动,婆婆果然并非普通村妇。
“先生是婆婆故人,青梧失敬。”她语气缓和了些,“不知先生此来,是为何事?”
墨谦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推到沈青梧面前:“此物,是当年我与苏大家共同研习时所得的一页残方,涉及一种罕见的金石之毒解法。苏大家于此道造诣远胜于我,曾言此方或有缺漏,需后世有缘人补全。我钻研多年,始终不得其法。听闻小姐尽得苏大家真传,故想请小姐一观,或能有所得。”
沈青梧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色泽暗黄、边缘破损的羊皮纸,上面以朱砂写着几行古篆字,旁边还有更细小的注解和几幅经络运行图。她粗粗一看,心中便是一凛。这残方所载的解毒之法,与她所学有相通之处,但思路更为奇诡,涉及数种相生相克的金石药材,配伍极为凶险,稍有不慎,非但不能解毒,反而会催发毒性。
她仔细研读片刻,抬起眼,看向墨谦:“此方确是古法,立意奇绝,但其中‘礜石’与‘曾青’相伍,剂量若差之毫厘,便成剧毒。婆婆所言不虚,此方有缺,缺的不是药材,而是……引导化解这股霸道的相克之力的法门。”
墨谦眼中骤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小姐果然得了苏大家真传!一眼便看出了关键!不知小姐可有补全之法?”
沈青梧没有立刻回答,她指尖轻轻点着羊皮纸上的某处经络图,沉吟道:“此法凶险,需辅以特殊的针灸之术,导引药力,分化毒素。具体如何施为,我还需仔细推演。而且,其中几味药材,颇为罕见。”
“药材之事,小姐不必担心,墨某这些年也略有积蓄,或可尽力搜寻。”墨谦连忙道,态度愈发恭敬,“只求小姐能费心推演,若能补全此方,不仅于医道是一大贡献,或许……还能救人性命。”
“救人?”沈青梧看向他。
墨谦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不瞒小姐,此方所解之毒,名为‘赤焰鸩’,并非天然生成,而是……前朝宫廷秘制的一种奇毒。中毒者初时如同感染风寒,继而五脏如焚,体生红疹,最终在极度痛苦中脏腑衰竭而亡。近年来,京中……已发现数例类似症状之人,太医院皆束手无策,只当作疑难杂症处理。”
沈青梧眸光一凝。宫廷秘毒?重现京城?这背后的水,果然深得很。
“此事关系重大,先生为何寻我?”她问道,语气平静,却带着审视。她一个刚回京不久的伯府小姐,无权无势,墨谦为何偏偏找上她?
墨谦坦然道:“其一,小姐是苏大家传人,普天之下,若说还有人能解此毒,非小姐莫属。其二,”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中毒者中,有几位身份特殊,牵涉甚广,宫中太医乃至京城各大药堂,都可能已被某些势力留意。小姐初入京城,尚未进入各方视线,行事反而便宜。其三,苏大家临终前,曾有一封信托我转交小姐,言明待小姐展露医术锋芒后,方可交付。”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信封上正是苏婆婆那熟悉的、略带潦草的字迹:“青梧亲启”。
沈青梧接过信,指腹摩挲着粗糙的信封,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婆婆竟还留了信给她。
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将信小心收好,对墨谦道:“残方我留下研习,若有进展,会告知先生。至于药材,先生可先尽力搜寻,尤其是‘寒水石’和‘地脉紫芝’,此二者是关键。”
墨谦见沈青梧应下,大喜过望,再次躬身行礼:“多谢小姐!墨某静候佳音!若有任何需要,可派人到城南‘金石斋’寻我。”
送走墨谦,沈青梧独自坐在窗前,拆开了婆婆的信。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上面的字迹比名帖上更加潦草,似乎是在仓促间写就。
“青梧吾徒:见字如面。汝阅此信时,想必已归沈家,身处漩涡。京城乃虎狼之地,沈家非汝良栖。汝之身世,另有隐情,牵扯前朝旧怨与宫廷秘辛,为师亦未能尽知,只知与‘赤焰鸩’及一枚‘鸾鸟报喜’玉珏有关。汝母……或非寻常病故。汝之医术,既可活人,亦可防身,慎用之。墨谦可信,然亦不可尽信。万事之首,保全自身。若事不可为,可往城西‘济世堂’寻孙掌柜,彼乃为师故旧,或可助汝脱身。勿念,勿悲,前行。”
信的内容很短,却如同惊雷,在沈青梧心中炸开。
身世另有隐情?母亲非寻常病故?牵扯前朝旧怨、宫廷秘辛?“赤焰鸩”?“鸾鸟报喜”玉珏?
一个个谜团接踵而至。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沈家抱错的女儿,命运的一场玩笑。可婆婆的信却告诉她,这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阴谋,甚至可能关系到母亲的死因!
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挂着一枚贴身佩戴的玉珏,白玉质地,温润通透,上面雕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鸾鸟,姿态灵动,鸟喙微张,似在报喜。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鸾鸟报喜……原来这玉珏,竟与她的身世之谜相关。
沈青梧握紧了手中的信纸,指节微微泛白。她原本只想在沈家暂避,寻机自立,如今看来,这京城,这沈家,她必须待下去,不仅要待下去,还要主动去探寻那被掩埋的真相!
婆婆说得对,沈家非她良栖,但此刻,这里却是她唯一的立足点和探查起点。
她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既然这潭水已经浑了,那她就让它更浑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