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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航

雨夏未熟桑葚

六月,毕业倒计时。

南城大学后山的桑林再度熟透,紫黑果实压弯枝头,像无数高音谱号在夜色里低垂。沈舒奕把空琴盒倒扣在铁轨中央,自己坐上,指尖摩挲着枕木上深浅不一的锈迹。远处灯塔一闪一闪,光束掠过海面,又扫过山坡,像给即将靠岸的夜航船标上最后的延长记号。

苏予宁从暗处走来,手里提着一只小型手提灯,灯罩是雾蓝,光晕柔和。她把灯放在琴盒旁,坐下,两人肩膀相抵,却都没开口。铁轨尽头,传来货轮汽笛,低沉而悠长,像低音大提琴的空弦C,把整片夜色震得微微发颤。

“明天十点,动车。”沈舒奕轻声说“十点零七分。”苏予宁纠正。

她笑,低头把车票从口袋掏出,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硬邦邦的小方块,放在两人中间的灯罩上。票面被光晕映出淡紫,像一枚被压扁的桑葚。

半年前,她们收到不同城市的研究生录取——沈舒奕赴上海,跟随一位意籍小提琴大师;苏予宁北上,进入中央院,专攻钢琴协作。消息来的那天,正在后山录音,手机信号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谱纸。那一刻,她们谁也没说话,只把《夜航》的尾音拖得更长,让不规则小节淹没通知铃声。

此后半年,生活被实习、论文、毕业音乐会切割成碎片。白日,她们在各自教室奔跑;夜里,回到同一间出租屋,把行李分门别类,像把一段完整乐章拆成无数分谱。行李箱越堆越高,像一堵即将合拢的隔音墙,把未完成的“我们”与即将到来的“远方”隔开。

手提灯的光圈缩成一只孤岛,外缘是黑暗与潮声。沈舒奕从背包里取出那份尚未写完的总谱——《夜航》终章,空白处被红笔圈出一块:“Cadenza(华彩)——留待港口。”她把谱纸摊在琴盒上,用铅笔尾轻敲空白:“这一页,属于今晚。”

苏予宁接过笔,在左上角写下一行小字:

“To the port that never arrives.”

随后,她画了一个高音谱号,却把符头故意缺了一角,像未熟的桑葚,又像被海浪啃噬的月。沈舒奕看笑,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温度交换,像完成一次无声的调音。

她们开始合写——

没有钢琴,没有小提琴,只有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像远处潮水爬上礁岩。苏予宁先写左手,低音区持续音,模拟船身与水的共振;沈舒奕在上层加三度双音,像星光落在桅杆。小节线被拉长,拍号被取消,整个华彩变成一段自由的空白,任由呼吸与心跳标注节奏。

写到一半,沈舒奕忽然停笔,把铅笔叼在嘴里,伸手去摸铁轨。锈迹冰凉,凹凸像岁月在金属表面刻下的颤音。她抬眼:“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让两条铁轨真的相交,会怎样?”苏予宁没抬头,只在纸面画一个箭头,指向谱号缺口:“那就让列车从这里穿过去,把缺口补齐,再把我们带向各自的海。”

潮声渐近。她们脱下鞋,赤脚踩在铁轨间,细石与锈屑钻进皮肤,像无数细小的音符。沈舒奕把琴盒打开,取出那把陪了她七年的小提琴,弓毛在月光下泛出银白。她拉出一个空弦A,声音被夜风裹挟,飘向远处灯塔,又折返,像一次无人回应的呼喊。

苏予宁把双手拢在嘴边,模拟铜管 mute 的音色,回以低沉的“C”。两音相撞,在空中形成极不稳定的增四度,像夜航船与暗流擦肩,发出危险而诱人的震颤。沈舒奕闭眼,把弓速推到极限,高音区一个滑音,从D升到升D,再回落——像船身倾斜,又复归平衡。苏予宁同时哼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与琴声形成完美共振,像海底与海面同时掀起潮汐。

一曲终了,世界归于静默,只剩潮声与心跳。沈舒奕把琴放回盒里,扣上搭扣,像给一段漫长旅程合上盖子。她转身,面对苏予宁,伸手,指尖在对方锁骨处停下,轻轻描摹那枚银琴胸针的轮廓:“到了上海,我会每天调一次弦,让A音始终对准你的C。”苏予宁笑,眼底却泛起潮雾:“到了北京,我会在每架钢琴中央C上,留一根你的松香碎屑,让共振找得到方向。”

她们同时伸手,拥抱。不是舞台谢幕那种礼貌的相拥,也不是雷雨夜慌乱中的依偎,而是一种更辽阔的贴合——像两艘夜航船在黑暗里短暂亮灯,灯光交汇的一秒,足以照亮整片孤独的海。

远处汽笛再次响起,比先前更近,像催促,又像告别。沈舒奕松开手,把那张写满华彩的谱纸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坚硬的小方块,塞进苏予宁手心:“带着它,像带着未落地的音符。等下一次合奏,我们再把它展开。”苏予宁点头,把谱纸放进贴近心脏的口袋,反手掏出一枚小小桑葚干,深紫近黑,表面覆着薄薄糖霜。她把它按在沈舒奕唇间:“带着它,像带着整个夏天。等它化开,我们就到家。”

手提灯的光圈被风吹得摇晃,像随时会熄灭的星。她们却都没去护灯,而是转身,背对背,各自走向来时的黑暗。脚步落在铁轨间,发出细碎的“嚓嚓”,像把每一粒石子都踩成节拍器,为彼此数着看不见的拍子。

走到第一道岔口,沈舒奕回头,苏予宁恰好也回头。月光把两人影子投在枕木上,重叠成一颗心的形状,又迅速被拉远,变成两条平行线。她们同时抬手,却都没挥动,只是把手掌贴在胸口——那里,一颗桑葚干正慢慢化开,甜中带酸,像把未完成的夜航,悄悄补上一枚隐秘的倚音。

列车真正驶离是在半小时后。沈舒奕坐在靠窗位置,耳机里放着《夜航》的demo,第三乐章尾声,钢琴与小提琴同时落在无声的空白。她望向窗外,铁轨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一条被拉长的弦,一路延伸到港口,又越过海面,消失在看不见的暗流。

与此同时,北上的列车穿过长江大桥,苏予宁坐在靠过道位置,把口袋里的谱纸小方块掏出,放在小桌板。车窗倒影里,她看见自己锁骨处的银琴胸针,随着列车颠簸,一闪一闪,像航标灯在浪里起伏。她伸手,指尖在玻璃上画一个高音谱号,又缺了一角——与沈舒奕掌心那枚,严丝合缝。

两列列车,一南一北,在午夜一点零七分,于某座无名小站擦肩而过。车窗同时亮起,又同时熄灭,像两条平行五线谱,在极短的一秒里,交换了一个无人听见的加花。那一刻,沈舒奕耳机里空白结束,钢琴低音C轰然响起;苏予宁桌板上的谱纸小方块,被空调风吹得微微颤动,发出极轻的“沙沙”——像把整片桑葚林,悄悄收进一个夏夜的尾声。

而真正的尾声,其实早已写在她们掌心:

——缺口不必补齐,光会自己转弯;

——夜航永不靠岸,潮汐会把每一颗未落的音符,送回彼此胸口。

列车继续向前,月光继续向前,桑葚继续成熟又继续坠落。

而她们,已在各自的轨道上,把未完成的夏夜,写成永恒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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