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整整一夜。
听雪阁内,沈惊澜靠着石榻,维持着环抱自己的姿势,直到天色将明。身体的疲惫与心灵的枯竭最终战胜了紧绷的神经,他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的浅眠。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北地的梅岭,大雪纷飞,红梅如血。兄长沈惊寒笑着将一枚暖玉塞进他手里,说:“澜弟,等我回来。”下一秒,画面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火光、族人的惨叫,以及……萧景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鬓角。
阁内空无一人,只有雨后清冽潮湿的空气从高窗渗入,冲淡了昨夜那令人窒息的药味与绝望。墙角那件玄色外袍依旧堆在那里,像一团不祥的阴影。而他手腕上被镣铐磨出的伤痕,已被细致地涂抹了一层清凉的药膏。
是昨夜他力竭睡去后……
沈惊澜抿紧唇,将这个念头强行压下,不愿深究。
晨光熹微中,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不是萧景珩,而是一位面容沉静的老者,提着食盒与药箱。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一人捧着洁净的衣物,一人端着热水布巾。
“老朽姓温,府中大夫。”老者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奉殿下之命,来为公子请脉换药。”
沈惊澜沉默地看着他们,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温大夫并不介意,上前仔细为他诊脉,又查看了他手腕和身上其他几处旧伤与新伤。老人的手指干燥温暖,动作轻柔专业。
“公子忧思过甚,郁结于心,加之风寒入体,需静心调养。”温大夫一边写着药方,一边缓声道,“身上的伤倒无大碍,按时用药,旬日便可结痂。”
侍女们安静而迅速地放下东西,又无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沈惊澜一眼。
温大夫将药方交给门口的侍卫,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放在榻边:“此药安神静心,若夜间难眠,可服一粒。”他顿了顿,看向沈惊澜那双空洞的眼睛,补充道,“公子,世间万般劫难,唯活着,方有转圜之机。”
说完,老者躬身一礼,也退了出去。
听雪阁再次恢复寂静。只有桌上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和那瓶安神药,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沈惊澜看着那缕缕上升的热气,最终,还是挪动了僵硬的身体。他需要活下去。至少在复仇和找到兄长之前,他必须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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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书房。
萧景珩一夜未眠。他面前摊开着北境的军报与齐王党羽的名单,朱笔悬停,却久久未曾落下。脑海中反复闪现的,是昨夜沈惊澜那双染满恨意与绝望的眸子,以及他最后那句带着颤音的哀求——“放过我”。
“殿下,”侍卫长秦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周淮安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萧景珩收敛心神,将那份莫名的烦躁强行压下,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让他进来。”
兵部侍郎周淮安年约四旬,面容刚毅,虽身着文官袍服,眉宇间却难掩沙场磨砺出的肃杀之气。他行礼时姿态恭敬,但眼神锐利,带着审视。
“景王殿下召见,不知有何吩咐?”周淮安开门见山,他与这位深居简出的王爷素无往来,心中充满警惕。
萧景珩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那枚蜡丸密信推到对方面前。“周大人先看看这个。”
周淮安疑惑地接过,取出密信细读。起初是疑惑,随即脸色骤变,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震惊、愤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殿下!这……这信从何而来?!所言可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封信,不仅指向齐王通敌,更隐隐揭示了当年镇北侯府被构陷的冰山一角!
“来源周大人不必追问,本王自有渠道。”萧景珩语气平淡,“真伪,以周大人的眼力,当能辨别。”
周淮安死死盯着密信,仿佛要将其上的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镇北侯沈擎对他有知遇之恩,沈家满门忠烈,却落得如此下场,一直是他心中无法愈合的痛与恨。如今,复仇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殿下需要下官做什么?”周淮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问道。他明白,景王将此信给他,绝非无缘无故。
“三日后大朝会,本王需要周大人,将此信,连同齐王府长史的口供,一并呈于御前。”萧景珩看着他,目光深邃,“并,重提镇北侯府旧案。”
周淮安身躯一震。在朝堂上直面齐王,重提沈家旧案,这无异于一场政治自杀式的冲锋。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抱拳躬身,掷地有声:“下官,万死不辞!”
为了替侯爷洗刷冤屈,他这条命,早就豁出去了。
“很好。”萧景珩颔首,“具体细节,稍后自有人与你接洽。周大人,成败在此一举,望你慎之。”
周淮安郑重告退,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有力。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景珩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经过一夜雨水洗涤、愈发青翠的草木。周淮安这步棋已经落下,接下来……
“听雪阁那边如何?”他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
秦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回殿下,温大夫已去诊视过。沈公子……用了早膳,也换了药。只是,依旧不言不语。”
萧景珩“嗯”了一声,沉默片刻,道:“看好他。大朝会之前,不许有任何差池。”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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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日,景王府与外界的联系陡然频繁起来,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在无声弥漫。而听雪阁,却像风暴中心诡异的平静。
沈惊澜的身体在温大夫的调理下渐渐好转,咳嗽止住了,手腕的伤痕也开始结痂。他依旧沉默,但不再是完全封闭的状态。他会按时吃饭、服药,偶尔会拿起萧景珩让人送来的书籍翻阅,大多是史书兵策,或北地风物。
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等待。
萧景珩没有再在夜晚出现,但每日都会抽空来听雪阁一趟。有时是午后,有时是黄昏。他来得毫无规律,停留的时间也长短不一。
他来了,往往也不多言。有时是查看沙盘,推演朝会上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有时只是坐在桌边,处理他自己的公务,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办公;有时,则会带来一些新的消息。
“齐王似乎察觉了,今日在吏部,驳回了本王两个人。”他会用这样平淡的语气告知进展。
沈惊澜通常只是听着,不置一词。只有当涉及具体计划细节时,他才会简短地提出自己的看法,言辞精准,一针见血。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不谈过去,不论私情,只专注于眼前共同的“敌人”。那些激烈的恨意、屈辱的纠缠,仿佛被暂时封存于冰层之下,表面只余下公务化的、冰冷的合作。
这天黄昏,萧景珩又来了。他带来了一碟精致的荷花酥,放在桌上。
“江南来的厨子,试试。”他说得随意,仿佛只是顺手。
沈惊澜正坐在窗下看书,闻言,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萧景珩也不在意,自顾自在沙盘前站定,目光落在北境与京畿交界的一处关隘。
“周淮安已准备妥当。”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有些低沉,“明日大朝,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沈惊澜终于从书页中抬起眼,看向沙盘前那个挺拔而孤高的背影。暮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却化不开那与生俱来的清冷与威仪。
“殿下有几分把握?”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一丝沙哑。
萧景珩转过身,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八成。”他顿了顿,补充道,“若你提供的那些齐王暗桩名单无误,便是九成。”
那些名单,是沈惊澜这些年隐姓埋名、苦苦追查的成果,是他复仇的基石之一。如今,他亲手将其交给了萧景珩。
“足够了。”沈惊澜垂下眼帘,遮住眸中复杂的情绪。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萧景珩忽然道:“事成之后,你想去哪里?”
沈惊澜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复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至于复仇之后……天地之大,似乎并无他的容身之处。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
萧景珩走到桌边,拿起一块荷花酥,却没有吃,只是细细看着。“北地梅岭的梅花,这个时节,应该开得正好。”
沈惊澜猛地抬头,看向他。
梅岭……那是他与兄长最后分别的地方,也是沈家祖宅所在。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刻意封闭的情感闸门,无数记忆碎片汹涌而至,让他喉头哽住。
萧景珩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将那块荷花酥放回碟中,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随口一提。”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明日,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知道。”
说完,他推门离去,融入渐渐浓重的夜色中。
沈惊澜独自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久久未动。桌上那碟荷花酥散发着甜腻的香气,与这清冷的囚室格格不入。萧景珩最后那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心境中,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他知道,萧景珩是在提醒他,交易即将完成。也是在……试探他未来的去向。
复仇之后,他该何去何从?是回到那片承载着无数痛苦与回忆的北地,还是远走天涯?
而那个一手将他推入深渊,又给了他复仇希望的男人,在他的未来里,又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恨,依旧是真切的恨。
可在这恨意之下,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如同灰烬之中,顽强闪烁的、微弱的星火。
明日。
一切都将在明天揭晓。
沈惊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迷茫与动荡强行压下。此刻,他需要绝对的冷静。为了明天的朝会,为了……沈家上下百余口的冤魂。
夜色,深沉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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