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仍在继续,丝竹管弦之声依旧,觥筹交错间,却仿佛有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似有似无地飘向那个已坐回景王身后阴影处的白色身影。
沈惊澜低垂着眼睫,如同风暴过后疲惫归巢的孤鸟,将自己重新隐匿起来。只有那依旧挺直的背脊,和置于膝上、微微蜷缩的手指,泄露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方才殿中的每一道目光,每一丝抽气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旧日的伤口上。他将血淋淋的过去撕开一角,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代价是几乎将他淹没的窒息感。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端着一杯温热的酒,无声地递到他眼前。
萧景珩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殿中歌舞上,侧脸在晃动的宫灯下显得轮廓分明,喜怒难辨。
“喝了,定神。”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或许是安抚?沈惊澜看着那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微微荡漾。他迟疑了一瞬,终是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与萧景珩的指尖相触,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迅速分开。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你做得很好。”萧景珩的声音再次传来,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工具,“父皇,已经起疑了。”
沈惊澜没有回应,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直冲鼻腔,让他几乎呛出泪来。他不需要萧景珩的肯定,这场表演的屈辱与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
高踞龙椅的皇帝,目光深沉,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扳指。方才那场舞,那半张酷似镇北侯夫人的脸,那融于舞姿中的、熟悉的北地剑意,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镇北侯府……沈家……那桩至今悬而未决的旧案。他的视线掠过下方强作镇定、脸色却隐隐发白的齐王,眸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宴会便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皇帝以身体乏倦为由,率先起驾回宫,离去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萧景珩与沈惊澜的方向。
主角离场,众人也纷纷告退。
齐王几乎是立刻拂袖而去,经过萧景珩席前时,脚步微顿,阴鸷的目光如毒蛇信子,在萧景珩脸上舔过,最终狠狠钉在沈惊澜身上。
“七弟真是好手段,藏了这么个妙人。”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本王,记下了。”
萧景珩淡然举杯,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皇兄过奖。不过一助兴舞伶,能入皇兄之眼,是他的荣幸。”
齐王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快步离去,背影都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怒。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宽敞的车厢内,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萧景珩闭目养神,沈惊澜则靠着车壁,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夜色笼罩的街景,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
“怕了?”萧景珩忽然开口,并未睁眼。
沈惊澜收回目光,声音有些沙哑:“殿下布局时,可曾想过怕?”
萧景珩睁开眼,深邃的眸子在昏暗的车厢内亮得惊人:“怕,是弱者才会有的情绪。在这局中,要么赢,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包括我这个棋子?”沈惊澜转过头,直视他,眼底是未散的疲惫和一丝嘲弄。
“包括。”萧景珩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倾身向前,距离瞬间拉近,气息几乎拂在沈惊澜脸上,“所以,你最好一直有价值,惊澜。”
“惊澜”二字,他唤得低沉而清晰,不再是带着玩味的“寒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具压迫感。
沈惊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猛地偏开头,避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不劳殿下提醒。”
马车在景王府门前停下。萧景珩率先下车,沈惊澜跟在他身后。就在他准备像往常一样,被带回那座冰冷的听雪阁时,萧景珩却脚步一顿,对迎上来的管家吩咐道:
“将听雪阁西侧的‘疏影斋’收拾出来,一应用度,按府中客卿标准置办。”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躬身应下:“是,殿下。”
沈惊澜也愣住了。疏影斋?那是离萧景珩主院不远的一处独立小院,虽不奢华,却清雅安静,远非听雪阁那囚笼可比。更重要的是,“客卿”身份,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认可和有限的自由。
萧景珩回头看他,月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从今日起,你住那里。镣铐……不必戴了。”
侍卫上前,利落地解开了沈惊澜手腕脚踝上禁锢他数月之久的精钢镣铐。骤然失去束缚,皮肤上还残留着冰冷的触感和磨出的红痕,一种奇异的轻飘感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看向萧景珩,眼中是深深的不解和警惕。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位景王殿下的心思,永远如同深渊,难以测度。
“为何?”
“你今日之功,当得此赏。”萧景珩语气平淡,“况且,一把即将饮血的利刃,总锁在匣中,会失了锋芒。”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沈惊澜手腕上的红痕,眸色微暗:“当然,你若想逃,尽可试试。看看这王府的天罗地网,以及……你那位生死不明的兄长,能否承受得起后果。”
又是威胁。但这一次,夹杂着实质性的“恩赏”。
沈惊澜抿紧嘴唇,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谢殿下。”语气听不出多少感激,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臣服。
他跟着引路的侍从,走向那座陌生的疏影斋。踏入院门,只见院内几株梅树疏朗,月色如水,倾泻在青石板上,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屋内的陈设果然简洁雅致,书籍、笔墨、甚至一张可供抚琴的矮几,一应俱全。不再是囚牢,却依然是牢笼,一座更精致、更难以挣脱的牢笼。
他挥手让侍从退下,独自一人站在院中,仰头望着天际那轮冷月。身体的束缚解除了,但心灵的枷锁,却在今夜之后,变得更加沉重。他展示了价值,获得了些许“自由”,却也彻底暴露在更危险的漩涡中心。齐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而萧景珩……他看不透他今日之举,究竟是出于算计,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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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御书房。
烛火通明,映照着皇帝晦暗不明的脸色。他面前站着两人,一人是萧景珩,另一人则是身着飞鱼服、气质冷峻的皇城司指挥使,顾晏。
“今日宫宴上那人,就是老七你之前提及的,镇北侯府的幸存者?”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父皇,正是。”萧景珩躬身道,“此人名为沈惊澜,乃沈侯爷次子。儿臣机缘巧合救下,见他身负冤屈,又有报国之心,便留在身边,查探旧案。”
“沈惊澜……”皇帝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如刀,“他的舞,跳得很有深意。是在提醒朕,当年沈家之事,另有隐情?”
“儿臣不敢妄加揣测。”萧景珩态度恭谨,“只是沈惊澜流落在外,确实查到一些线索,似乎与北狄残余及朝中某些人有关联。今日之举,一是为父皇献艺,二来,也是想看看,能否引出些沉不住气的魑魅魍魉。”
皇帝沉默片刻,手指敲打着龙案:“齐王今日,确实失态了。”
他没有再多说,但话中的意味,在场之人都懂。
“顾晏。”
“臣在。”皇城司指挥使上前一步。
“关于镇北侯府的旧案,还有齐王近日的动向,给朕仔细地、悄悄地查。”皇帝的声音带着帝王的冰冷与决断,“朕要看到确凿的证据。”
“臣,遵旨!”
萧景珩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父皇终于下定决心要动齐王了,而沈惊澜,就是他递到父皇手中的、最有力的那把钥匙。这把钥匙,不仅指向齐王,更隐隐指向那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去,其中,或许也牵连着他自己母族的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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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斋内,沈惊澜并未入睡。
他坐在窗边,就着月光,反复摩挲着那枚代表着他与萧景珩之间肮脏交易的、已空空如也的蜡丸。证据已经交出,交易完成了一半,但他与萧景珩之间那笔账,却远未清算。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鸟喙啄击窗棂的声音。
沈惊澜眸光一凛,瞬间警觉。这不是景王府内应有的声音。
他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指尖扣住一枚之前藏在袖中的、以备不时之需的细小银簪。
“咯—咯哒—”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独特的节奏。
沈惊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个节奏……是镇北侯府旧部之间,用于在险境中确认彼此身份的暗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以同样的节奏,轻轻叩响了窗棂。
窗外沉默了一瞬,随即,一张被夜色模糊的、陌生的脸,出现在窗纸后方。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可是……二公子?”
沈惊澜握紧银簪,没有立刻回应,警惕地审视着窗外之人。
那人似乎明白他的顾虑,急声道:“属下周敬,原侯爷亲卫麾下什长!公子左肩胛下,应有一处旧伤,乃七岁时坠马被断箭所刺!侯爷曾言,此伤险险危及心脉……”
沈惊澜浑身剧震!这处伤痕极为隐秘,除了至亲与军中极少数老人,绝无外人知晓!
他不再犹豫,猛地推开窗户。窗外是一个穿着王府低级仆役服饰的陌生男子,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激动与忠诚的光芒。
“周叔……真的是你?”沈惊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周敬,是他父亲身边颇为得力的一个老兵,他幼时还曾被他抱在马上玩耍。
“二公子!真的是您!属下……属下还以为……”周敬虎目含泪,几乎哽咽,“白日宫宴,属下虽未能近前,但远远看到那舞姿……就像,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侯爷和夫人!属下就猜到,一定是您!”
“你怎么会在这里?”沈惊澜压下翻涌的情绪,迅速问道。景王府戒备森严,一个旧部如何能混进来?
“属下自府上出事后,便一直在暗中查探,后来辗转入了王府杂役处,只为寻机探查线索。没想到……苍天有眼,让属下见到了公子!”周敬语速极快,“公子,您受苦了!如今既然找到您,属下拼死也要护您离开这龙潭虎穴!”
离开?沈惊澜心中一片苦涩。他何尝不想离开?但兄长下落不明,血仇未报,如今更是与萧景珩纠缠至深,如何能一走了之?
“周叔,我现在不能走。”他沉声道,“景王……他或许是在利用我,但目前,他也是唯一能扳倒齐王,为沈家昭雪的人。”
周敬急切道:“公子!这些皇子王爷,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利用完便弃之如敝履?您怎能信他?他如今对您好些,不过是看您还有用!属下听说,他手段酷烈,对您……”
后面的话,周敬没有说下去,但沈惊澜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晚的听雪阁,并非全然秘密。
沈惊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然:“我知道。与他之间,不过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待事了之后,我自会与他清算总账。周叔,你留在府中太危险,尽快找机会离开。”
“公子!”
“这是命令!”沈惊澜语气斩钉截铁,“你在外接应,比留在府中更有用。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公子请吩咐!”
“想办法联系上周淮安周侍郎,但要绝对小心,不能暴露你的身份和我在此处的真实情况。只需告诉他……‘惊澜尚在,静待时机’。”
周淮安是父亲旧部,如今在兵部任职,是他们在朝中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力量。在最终发动之前,他需要确保这条线是畅通的。
周敬虽不情愿,但见沈惊澜态度坚决,只得重重点头:“属下遵命!公子,您一定要保重!”
“我会的。”沈惊澜看着他,“周叔,你也保重。”
周敬深深看了他一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沈惊澜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见到旧部的激动,更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周敬的出现,像一点星火,照亮了他孤军奋战的道路,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全然孤立无援。但同时也带来了新的危险。一旦被萧景珩发现他与旧部联系,后果不堪设想。
而萧景珩今日突如其来的“恩赏”,此刻想来,更显得迷雾重重。他是真的开始将他视为“客卿”,还是另一种更精密的、放松他警惕的掌控方式?
他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又想起马车里萧景珩那句“你最好一直有价值”,以及解开镣铐时,他指尖那似有若无的、拂过他皮肤的触感。
冰与火,利用与救赎,威胁与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让他心慌意乱的异常……
沈惊澜将脸埋入膝间,只觉得身心俱疲。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而他,只能在这惊澜暗涌中,独自前行,直到……要么沉没,要么,搅动这漫天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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