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斋的夜晚,比听雪阁更安静,却也更加令人难以入眠。
沈惊澜和衣躺在陌生的床榻上,鼻尖萦绕着屋内新木与书卷的气息,耳边是窗外风吹过梅枝的细微声响。这一切都提醒着他,环境变了,但他所处的境地,其凶险程度,或许有增无减。
周敬的出现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几乎枯竭的希望,却也带来了更深的不安。这景王府,果然如龙潭虎穴,连最底层的杂役处都可能藏着他未能察觉的眼线。萧景珩知道周敬的存在吗?今夜他与周敬的会面,是否已然暴露?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纠缠不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勉强合眼,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惊醒过来。
清晨,有侍女送来洗漱用物和早膳,态度恭敬,称他“沈公子”。膳食精致,不再是囚犯的粗食,但他食不知味,只略动了几筷便让人撤下。
他走到院中,试着活动筋骨。镣铐虽除,但“锁魂针”的禁制仍在,内力运行至关键穴道便滞涩难行,如同被无形枷锁束缚。他深吸一口带着晨露清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焦躁的时候,他必须利用这有限的自由和空间,尽快恢复实力,至少,要找到缓解“锁魂针”影响的方法。
他回到书房,目光扫过书架。上面并非只是装饰,经史子集、兵法谋略、甚至一些地方志趣闻皆有涉猎。萧景珩此举,是试探,还是真的给了他获取信息的渠道?
他抽出一本《九州舆地志》,佯装翻阅,心神却高度集中,留意着院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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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主院书房。
萧景珩立于窗前,听着身后侍卫的低声禀报。
“昨夜疏影斋并无异动,沈公子亥时末熄灯。今晨早起,用了少许早膳,便在院中活动,随后进入书房看书,至今未出。”
“接触过何人?”
“只有送膳的侍女小荷,按殿下吩咐,是新人,背景干净,口风也紧。”
“周敬那边?”
“已按殿下示意,将其调往城西别院当值,今早已离府。期间他未再与沈公子接触,离府前亦无异常举动。”
萧景珩微微颔首。周敬的身份,在他将沈惊澜带回王府后不久便已查明,一直留着,不过是放长线。昨夜他故意给沈惊澜创造与旧部接触的机会,想看看他会作何反应。结果,沈惊澜比他预想的更谨慎,只是传递了消息,并未试图立刻逃离。
这份隐忍和决断,让他欣赏,也让他……更加警惕。
“盯着周敬,看他去见谁。另外,加派人手,守住疏影斋所有明暗通道。没有本王手令,一只鸟也不许随意飞出飞入。”他顿了顿,补充道,“护卫距离拉远些,非召不得近前扰他清静。”
“是。”
侍卫退下后,萧景珩回到书案后,案上摊开着一幅北境边防图,上面标注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镇北侯府旧案,就像一团纠缠的乱麻,一端系着齐王,一端连着北狄,而还有几根隐秘的线头,似乎隐隐指向了宫中某些早已尘封的往事,与他那位早逝的母妃,或许也不无关联。
沈惊澜是解开这团乱麻的关键,却也是一把可能伤及自身的双刃剑。昨夜宫宴,他将这把剑亮了出来,锋芒毕露,确实震慑了敌人,但也让这把剑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他揉了揉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掠过眼底。与沈惊澜的每一次交锋,无论是言语还是心智,都耗费他极大的精力。那个看似被困住的年轻人,体内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未被驯服的能量,像暗流,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吸引着他去探索,去掌控,甚至……去征服。
这种超出纯粹利用范畴的情绪,让他感到陌生且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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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影斋内,沈惊澜在书架前驻足良久,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本看似寻常的《青囊杂记》上。这是一本前朝医者游历四方写下的见闻录,多记载奇闻异事、草药偏方。他心中一动,将其抽出。
翻阅片刻,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上面记载了一种名为“蚀骨幽兰”的奇异植物,生于极阴寒之地,其花香有麻痹之效,但若辅以三味至阳草药,经特殊手法炼制,可制成一种能短暂刺激经脉、冲撞穴道的药露,名为“燃薪露”。记载语焉不详,且强调此法凶险,如同饮鸩止渴,使用不当反会重伤经脉
。
“锁魂针”的手法阴损,以内力封穴,如同冰封。而这“燃薪露”的理念,是以霸道的药性为火,强行“燃烧”被封锁的经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这或许是唯一能在不解除“锁魂针”的情况下,短时间内强行调动部分内力的方法。虽然风险极大,但值得一试。
他需要那三味至阳草药:赤阳参、朱焰果、烈阳草。这些都是珍稀药材,景王府库房中或许会有,但他绝不能贸然去取,那无异于自曝其短。
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他写的并非药方,而是一首词,一首模仿花间派风格的、婉约缠绵的闺怨词。他将那三味草药的名字,巧妙地嵌入了词句之中。
刚搁下笔,院外便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熟悉。
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清贵,只是那通身的气度,依旧让人无法忽视。
“看来,疏影斋还算合你心意。”他目光扫过书案上墨迹未干的词笺,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惊澜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将词笺稍稍挪开些许,微微躬身:“劳殿下挂心,此处甚好。”
萧景珩走近,并未去看那词笺,反而拿起沈惊澜刚才翻阅的《青囊杂记》,随手翻了翻。“喜欢医书?”
“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沈惊澜垂下眼帘。
“哦?”萧景珩不置可否,放下书,目光重新落回沈惊澜身上,带着审视,“昨日宫宴,你锋芒太露。齐王如今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几日,若无必要,不要离开疏影斋。”
“殿下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担心我这枚棋子提前被拔除?”沈惊澜抬眼,语气平静,却带着刺。
萧景珩眸色一沉,上前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沈惊澜,你是否觉得,搬出了听雪阁,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本王?”
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气势压下来,带着龙涎香的清冷气息。沈惊澜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死死钉在原地,强迫自己与他对视。
“惊澜不敢。”他嘴上说着不敢,眼神却毫无惧意。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拈起了书案上那张词笺。
沈惊澜的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闺怨词?”萧景珩低声念出其中一句,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赤心空付明月夜,阳关独倚盼君还’……‘朱颜镜里憔悴损,焰情灼灼化灰寒’……‘烈风摧折连理枝,阳春不见旧时燕’……”
他每念一句,沈惊澜的指尖便收紧一分。
萧景珩念完,抬眸看他,眼神深邃如古井:“想不到,你还有这等婉约心思。只是这词中怨气太重,悲意过浓,不似盼君,倒似……诀别。”
沈惊澜稳住心神,淡淡道:“随手涂鸦,让殿下见笑了。”
萧景珩将词笺放回案上,指尖在“赤”、“朱”、“烈阳”几个字上若有若无地拂过。“词是不错,只是过于消沉。本王那里有前朝顾大家的《山河帖》,笔力雄健,气象万千,稍后让人送来与你观摩,也好换换心境。”
“谢殿下。”沈惊澜低头应道,心中却是一松。萧景珩似乎并未看出词中的玄机,只当他是心情郁结,借词抒怀。
然而,萧景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对了,日前北境送来一批贡品,其中有几株难得的赤阳参,性烈大补,父皇赏了本王一株。你体内旧伤未愈,又有寒疾,回头让厨房炖了,与你补身。”
赤阳参!
沈惊澜猛地抬头,正对上萧景珩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他是真的巧合提及,还是……意有所指?
“殿下厚爱,惊澜……愧不敢当。”他声音有些发紧。
“本王赏你的,你便受着。”萧景珩语气淡然,听不出任何异常,“好好待在疏影斋,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
他说完,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沈惊澜站在原地,看着萧景珩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只觉得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萧景珩最后那几句话,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他分不清那究竟是关怀,是警告,还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他低头看向案上那首词,又想起那本《青囊杂记》。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萧景珩早已洞悉了他的意图,甚至那本《青囊杂记》,本就是他故意放在那里,引他上钩的诱饵?
这疏影斋,看似自由,实则迷雾更深。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由萧景珩一手操控的棋局之中,每一步都在对方的计算之内。
而此刻,走出疏影斋的萧景珩,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青囊杂记》,“蚀骨幽兰”,“燃薪露”……他这位心思缜密的“客卿”,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开始自寻出路了。只是,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他抬头望向阴沉沉的天空,看来,一场更大的风雨,即将来临。而他,很期待看到,笼中的困兽,在得到一丝微弱的火种后,会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力量。
他低声对身后的心腹吩咐:“去查查,府库中可有朱焰果与烈阳草。若有,找个不起眼的由头,送去疏影斋。记住,要看似无意。”
“是,殿下。”
潭水已深,雾气正浓。猎人与猎物的游戏,进入了新的阶段。只是这一次,谁才是真正的猎人,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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