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离开后,疏影斋内重归寂静,但这寂静却沉甸甸地压在沈惊澜心头。他立在书案前,目光落在墨迹已干的词笺上,那被萧景珩指尖拂过的“赤”、“朱”、“烈阳”几字,此刻看来无比刺眼。
他究竟是看穿了,还是巧合?
若是看穿,他为何不点破?反而主动提出赠予赤阳参,甚至……可能会“无意”间凑齐另外两味药?这不符合萧景珩一贯的掌控欲。他习惯将一切置于明处,用绝对的力量和算计碾压对手的意志。
除非……他想要看到的,就是自己在这条“自救”的路上挣扎,如同观察笼中兽如何试图啃咬锁链。这是一种更傲慢、更残忍的戏弄。
沈惊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打破眼下僵局,夺回一丝主动权的机会。哪怕真是饮鸩止渴,他也必须试一试。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待,齐王不会坐以待毙,兄长的下落更是杳无音信。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疏朗的梅枝,眼神逐渐变得坚定。风险再大,也大不过坐以待毙。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沈惊澜每日的生活极有规律,看书、练字、在院中活动筋骨,偶尔会向侍女问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书籍或物件,表现得如同一个真正开始适应环境的客卿。他不再试图传递任何消息,将所有焦躁与谋划都深深压在心底。
萧景珩没有再出现,但疏影斋并未被遗忘。次日,便有侍卫送来一本字帖,正是前朝顾大家的《山河帖》,笔力遒劲,大开大合。又过一日,厨房送来的滋补汤羹里,果然多了一丝极淡的、属于赤阳参的独特药香。
沈惊澜面不改色地喝下,心中却波澜暗起。萧景珩果然“兑现”了他的话。
第三天下午,事情有了突破性进展。
一名小厮送来几盆时令花卉,说是殿下吩咐,给疏影斋添些生气。其中一盆,是枝叶火红、形态奇特的植物,并未开花。
“这是什么花?”沈惊澜状似随意地问道。
小厮挠挠头:“回公子,小的也不认得,是花房那边一并送来的,说是外面新进的品种,看着喜庆就送来了。”
沈惊澜走近,指尖轻轻触碰那火红的叶片,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萦绕指尖。他心中剧震,是朱焰果!虽未结果,但其枝叶已具其性!萧景珩竟然用这种方式,将第二味药送到了他眼前!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骇,淡淡道:“放着吧,确实挺别致。”
小厮放下花盆,躬身退下。
又过了一个时辰,侍女小荷来送晚膳,食盒旁还放着一小包用素纸包着的东西。
“公子,这是库房那边清理出来的旧茶叶,说是叫什么‘烈阳芽’,味道冲得很,寻常人喝不惯。管事说公子这边若有兴趣可以尝尝,若不喜,扔了便是。”小荷怯生生地说道,将东西放在桌上。
烈阳芽!正是烈阳草的别称!
沈惊澜指尖微微发凉。三味药,竟在一天之内,以如此“自然”、如此“不经意”的方式,悉数到位。这绝不是巧合!萧景珩不仅看穿了他的意图,更是在用一种近乎嘲讽的方式,将“毒药”亲手递到他面前。
他在告诉他:看,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甚至可以帮助你。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果,也需你自己承担。
一种屈辱感和被完全看透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就像舞台上被牵线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在提线者的预料之中。
夜深人静。
沈惊澜闩好房门,将三盆看似无关的花草(赤阳参已被他暗中取下可用部分)与那包“烈阳芽”放在一起。没有药杵,他便用干净的镇纸细细碾磨;没有专业的萃取工具,他便以茶盏代替,凭借记忆中《青囊杂记》那模糊的记载,以及自己对药理的粗浅理解,小心翼翼地调配。
整个过程,他的手稳得可怕,心却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药粉的混合,每一次汁液的滴入,都像是在与魔鬼做交易。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味道,先是一股灼热之气,随即又化作一种近乎虚无的淡香,正是记载中“燃薪露”成型的征兆!
他看着茶盏底部那浅浅一层、色泽暗红、宛如凝固血液般的药露,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没有退路了。
他盘膝坐于榻上,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冰冷的月色,然后毫不犹豫地端起茶盏,将那一小口“燃薪露”仰头饮尽!
药液入喉,并无灼烧感,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清凉。但不过数息之间,一股狂暴至极的热流猛地从丹田炸开!如同岩浆迸发,瞬间冲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熨烫!
“呃——!”
沈惊澜闷哼一声,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瞬间变得通红,青筋在额角暴起。那热流蛮横地冲撞着被“锁魂针”封锁的穴道,每一次冲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他死死咬住牙关,嘴唇被咬出血痕,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运转那残存的内力,引导着这股狂暴的药力,如同引导着决堤的洪水,一次次冲击着禁锢的关隘。
冰封的经脉在灼烧,僵死的穴道在松动。痛苦达到了顶点,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这股力量撑爆、焚毁!
就在这时,被剧烈冲撞的某处穴道,猛地一颤,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内力,如同破冰的涓流,悄然溢出!
成功了?!
然而,还不等他感到欣喜,那“燃薪露”的药力似乎失去了控制,变得更加狂暴,反噬之力如同巨浪般拍向他的心脉!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身前衣襟。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意识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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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同时,主院书房内,正于灯下批阅文书的萧景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望向疏影斋的方向,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他感受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一种近乎直觉的不安,如同细小的波纹,在他平静的心湖中荡开。
他放下笔,起身。并未唤人,独自一人踏着月色,走向那座他亲手布置的精致牢笼。
疏影斋内一片死寂,连虫鸣都听不见。
萧景珩推开门,浓郁的血腥气与一股未散尽的、奇异又霸道的药味扑面而来。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榻上那个蜷缩的、失去意识的身影上。
沈惊澜倒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胸前满是暗红的血迹,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他周身气息紊乱不堪,原本被“锁魂针”强行压制的内力,此刻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体内横冲直撞,却又被另一股更霸道的力量反噬着,濒临崩溃的边缘。
萧景珩快步上前,俯身探向他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紊乱至极的脉象和冰凉的皮肤。
看着沈惊澜这副凄惨狼狈、生机微茫的模样,萧景珩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情绪——一种类似于懊悔与焦灼交织的情绪。
他早该料到!“燃薪露”岂是那么容易驾驭的?这根本是搏命之法!
“愚蠢!”他低斥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他不再犹豫,立刻将沈惊澜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单手抵住他的后心,精纯浑厚的内力如同温润的暖流,缓缓渡入对方几乎被撕裂的经脉之中。
他的内力与那狂暴的药力、以及沈惊澜自身紊乱的气息甫一接触,便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引发了更激烈的冲突。萧景珩眉头紧锁,额角也渗出细汗,小心翼翼地操控着内力,既要护住沈惊澜脆弱的心脉,又要引导梳理那几股失控的力量,如同在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经脉尽断的结局。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月色西沉,室内烛火摇曳。
萧景珩维持着输导内息的姿势,一动不动。怀中的人身体冰冷而柔软,失去了所有平日里的尖刺与倔强,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那苍白的脸,紧蹙的眉头,唇角的血痕,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深深烙进他的眼底。
他想起宫宴上那双碎裂冰面般的眼睛,想起马车里他倔强的质问,想起他写下那首藏头词时故作镇定的模样……
这个人,从出现开始,就在不断地挑战他的底线,搅乱他的心神。他本该将他作为纯粹的工具,用完即弃。可不知从何时起,观察他,掌控他,甚至……逼迫他,成了另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执念。
今夜,他差点就亲手毁了他。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不知过了多久,沈惊澜体内那几股狂暴的力量终于渐渐平息下来,紊乱的内息在他的引导下趋于平稳,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脱离了爆体而亡的危险。那“燃薪露”的药力似乎也消耗殆尽,只留下满目疮痍的经脉和奄奄一息的躯体。
萧景珩缓缓收回内力,将沈惊澜小心地放平在榻上,拉过锦被为他盖好。他站在榻边,凝视着那张昏睡中依旧带着痛苦神情的脸,目光深沉难辨。
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沈惊澜唇边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近乎珍视的意味。
“沈惊澜……”他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你想挣脱枷锁,本王可以给你。但你的命,从你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就只能是本王的。”
“没有本王的允许,谁也不能取走,包括……你自己。”
他转身,走到桌边,看着那残留着药渍的茶盏和碾磨的痕迹,眼神冰冷。他召来心腹侍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天快亮时,太医被秘密请入疏影斋。诊断的结果与萧景珩预想的差不多:经脉受损严重,元气大伤,需长时间静养,且不可再妄动内力,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萧景珩令太医开了最好的方子,所用药材皆是最上乘的。
当沈惊澜从漫长的昏迷中悠悠转醒时,已是次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有些刺眼。他动了动手指,全身如同被碾过一般剧痛,尤其是经脉,充斥着一种使用过度的灼痛和空虚感。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口中残留的苦涩药味,以及身上干净清爽的里衣。他记得自己昏迷前吐了血,狼狈不堪。
是萧景珩……
他环顾四周,屋内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杀从未发生。只有床边小几上放着的那碗尚温的药,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萧景珩身上那清冷的龙涎香气,证明着一切并非梦境。
他尝试调动内力,那处被冲开的穴道果然松动了许多,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内力可以流转。代价是,其他经脉如同干涸皲裂的土地,稍一用力便疼痛难忍。
“燃薪露”……他成功了,也几乎失败了。
门被轻轻推开,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醒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昨夜那个失控的夜晚从未存在。
沈惊澜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痛攫住,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萧景珩走到床边,并未伸手扶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看来,‘燃薪露’的滋味,并不好受。”
沈惊澜闭上眼,不愿与他对视。
“本王给你两条路。”萧景珩的声音冰冷地响起,“第一,继续用这种蠢办法自寻死路,本王可以为你准备好棺材。第二,乖乖喝药,养好伤。待你伤愈,本王亲自为你解开‘锁魂针’。”
沈惊澜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萧景珩的唇角勾起一抹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怎么?不信?本王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是废是用,由我决定。既然你如此渴望力量,本王便给你力量。但前提是……”
他俯下身,气息迫近,一字一句道:
“你这条命,从此以后,要彻底为我所用。不是交易,是臣服。”
沈惊澜的心脏骤然紧缩。他看着萧景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解开锁魂针,意味着恢复全部实力,也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与萧景珩讨价还价的最后底牌,将自己完全绑上他的战车。
这是一场更危险的赌博。
是继续带着镣铐艰难求生,还是接受这魔鬼的馈赠,交出灵魂的自由?
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沈惊澜却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悬崖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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