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坊市的喧嚣如同潮水般被沈惊澜甩在身后。
他穿行在狭窄、昏暗的巷道里,身形快如鬼魅,刻意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如同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翻越了景王府外围一处相对僻静的院墙。
夜露深重,打湿了他的衣摆,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凉的触感。肋下被短镖擦过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方才那场生死一线的搏杀。浓郁的血腥气似乎仍萦绕在鼻尖,混合着那北狄特有植物灰烬的辛辣味,构成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没有立刻返回疏影斋,而是隐在一座假山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野兽,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寂静的王府园林。他在观察,也在平复体内因杀戮而激荡不休的内息,更在思考。
萧景珩知道“墨韵斋”是个陷阱吗?
若不知道,那他所谓的情报网络便存在巨大漏洞,合作的基础将摇摇欲坠。
若知道……那他便是又一次,冷酷地将自己置于死地,用以验证什么,或是达成某种更深的目的。
无论哪种可能,都让沈惊澜心底发寒。
他与萧景珩之间那刚刚建立、脆弱不堪的“合作”关系,经此一事,仿佛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良久,他确定四周并无异常,才如同暗影般滑向疏影斋。
疏影斋内灯火通明,与他离开时并无二致。他推开门的瞬间,一道玄色身影正背对着他,立于窗前,仿佛已等候多时。
萧景珩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从他略显凌乱的发髻,沾染了尘土与点点暗红血渍的衣袍,最后定格在他那双犹带杀伐之气的眼眸上。
“看来,今晚的‘货’,验得不太顺利。”萧景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沈惊澜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他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冰凉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喉头的干渴与翻涌的情绪。
“三名死士。北狄的人。”他放下茶杯,声音因方才的搏杀和夜风的侵袭而有些沙哑,“殿下事先可知?”
他问得直接,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萧景珩,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萧景珩迎着他的目光,深邃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墨韵斋’确实是他们一个废弃的联络点,本王收到消息,他们近日可能会启用。只是没想到,他们启用方式如此……激烈。”
他没有承认知情,也没有否认,而是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解释。
沈惊澜心中冷笑。好一个“没想到”!这等推脱之词,他岂会相信?
“如此说来,是惊澜运气不好,恰好撞上了?”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
萧景珩走近几步,距离拉近,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丝夜露的微凉,侵入沈惊澜的感官。“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活着回来了,并且解决了他们,这足以证明你的价值。”
他的目光落在沈惊澜肋下那处微微渗血的伤口上:“受伤了?”
“不劳殿下费心。”沈惊澜侧身,避开他可能的触碰,语气疏离。
萧景珩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收回,负于身后。“北狄死士现身京城,并且敢在闹市动手,说明他们已经开始狗急跳墙。齐王倒台,断了他们一条重要的臂膀,他们需要新的棋子,或者……清除掉所有潜在的威胁,比如,知晓部分内情的你。”
他分析得冷静而客观,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所以,我依旧是饵。”沈惊澜陈述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是。”萧景珩坦然承认,“但这一次,你不再是盲目的饵。你知道水下的鲨鱼是什么,也知道持竿的人是谁。”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而且,你证明了,你不仅是饵,也是一把能伤人的利刃。”
沈惊澜沉默。萧景珩的话,剥开那层冷酷的外衣,揭示的是血淋淋的现实。他需要借助萧景珩的力量窥探那庞大的阴影,就必须承受作为“饵”的风险。而今晚,他活了下来,并且反杀了三名死士,这无疑增加了他在这次合作中的分量。
“我从尸体上找到了这个。”沈惊澜将从那“书生”身上搜到的、用油纸小心包裹的那撮黑色粉末放在桌上,“北狄边境特有的植物灰烬,似是某种联络标记。”
萧景珩目光一凝,上前拿起那撮粉末,置于鼻尖轻轻一嗅,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狼毒堇。”他吐出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杀意,“这是北狄‘影狼卫’专用的追踪与示警标记。他们只在执行重要任务,或确认重要目标时使用。”
影狼卫!北狄王庭最神秘、最精锐的暗杀与情报组织!直接听命于北狄王!
沈惊澜的心猛地一沉。他竟然已经引起了北狄最高层级暗杀组织的注意!
“看来,你在他们眼中的‘价值’,比本王预估的还要高。”萧景珩放下粉末,看向沈惊澜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意,“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你沈家幸存者的身份。”
还有什么?沈惊澜蹙眉。是因为他待在萧景珩身边?还是因为他展现出的、超出预期的武力?
“此事本王会追查。”萧景珩将粉末收起,“‘墨韵斋’这条线已废,他们会更加警惕。接下来,你需要更深的蛰伏,等待新的指令。”
他看了一眼沈惊澜苍白的脸色和衣袍上的血迹:“处理好你的伤。在下一个机会到来之前,别先把自己折腾废了。”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地传来:
“沈惊澜,记住你今晚挥出的刀。仇恨能让你强大,也能让你盲目。要想活下去,走到最后,你需要的不只是武力,还有……这里。”
他抬手,指尖虚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
然后,玄色的身影便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中。
沈惊澜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萧景珩最后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是在提醒自己,也是在……点拨自己。
今晚的经历,确实让他刻骨铭心。若非他反应够快,实力足够,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复仇之路,远比想象中更加凶险和复杂。单凭一腔孤勇,确实走不远。
他走到铜镜前,解开衣带。肋下的伤口不深,但皮肉外翻,带着一丝诡异的麻痒感,那短镖上果然淬了毒。幸好他避得快,毒素并未深入。
他面无表情地取出金疮药,熟练地清洗、上药、包扎。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比起过去数月所受的折辱与内心煎熬,这点皮肉之苦,实在不算什么。
处理完伤口,他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盘膝坐于榻上,开始调息。
内力在经脉中缓缓运行,滋养着受损的皮肉,也抚平着激荡的心绪。他将今晚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细细梳理。
北狄影狼卫的出现,意味着他正式进入了敌人的视野,并且被标记为高价值目标。未来的危险,只会更多,更防不胜防。
萧景珩的态度依旧暧昧难明。他提供帮助,也施加考验;他透露部分真相,也保留更多秘密。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沈惊澜不得不承认,萧景珩是他目前唯一能借助的力量。只有通过他,才能接触到那个隐藏在帝国阴影深处的北狄网络,才能有机会为沈家、为那些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他需要力量,需要情报,需要耐心。
调息之中,他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对自身武学的感悟之中。与三名影狼卫死士的搏杀,虽然凶险,却也让他对自身力量的运用有了新的体会。沈家枪法的刚猛,融合了他在逆境中自行领悟的诡谲与狠辣,逐渐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他沈惊澜的风格。
内力运转数个周天后,他不仅伤势稳定,气息反而更加凝实浑厚了几分。果然,生死搏杀,才是提升实力最快的途径。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沈惊澜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如同被寒泉洗涤过的黑曜石。所有的迷茫、挣扎、愤怒,都被他强行压下,沉淀为眼底最深处、不容撼动的坚定。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却没有写字,只是用手指蘸着杯中残余的冷水,在桌面上缓缓勾勒起来。
那是北境的粗略地图,标注着几个关键城池和关隘。他的指尖在代表当年镇北侯府的位置停留了许久,那里,如今已是一片焦土。
然后,他的手指移动,落在了代表北狄王庭的方向。
仇恨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接下来的日子,沈惊澜果然如同萧景珩所要求的那般,开始了更深层次的“蛰伏”。
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疏影斋内,或打坐练功,或翻阅史籍杂记,偶尔在园中散步,也总是神色淡漠,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心怀怨恨、却又无力反抗、只能暂时龟缩的“囚鸟”角色。
他不再主动打探任何消息,仿佛对那晚“墨韵斋”的事情已然认命。
但暗地里,他的感官提升到了极致,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仔细观察着王府内人员往来的细微变化,留意着萧景珩偶尔透露的、看似不经意的只言片语。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在脑海中不断构建、修正着关于敌人、关于朝局、关于萧景珩的认知图谱。
数日后的一个黄昏,萧景珩突然到访疏影斋。
他并非独自一人,身后还跟着一名捧着锦盒的侍卫。
“收拾一下,今晚随本王入宫。”萧景珩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疑。
沈惊澜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一丝抗拒:“入宫?”
“中秋宫宴。”萧景珩淡淡道,“你既是本王客卿,自然该露露面。况且……宫里,有些‘戏’,或许你会感兴趣。”
中秋宫宴?演戏?
沈惊澜立刻明白了萧景珩的用意。这是要将他正式推到台前,推到所有势力的目光之下!无论是在皇帝面前坐实他“景王客卿”的身份,还是进一步刺激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北狄细作,这都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
风险与机遇并存。
“殿下需要我做什么?”沈惊澜问道,语气平静。
“什么都不需要做。”萧景珩看着他,目光深邃,“你只需要站在那里,让该看到你的人看到你,让该怀疑你的人……更加怀疑即可。”
他示意侍卫将锦盒放在桌上:“这是给你准备的衣冠。酉时三刻,府门外等候。”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沈惊澜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月白云纹锦袍,用料考究,做工精致,并非亲王规制,却也比寻常官宦子弟的服饰华贵许多,恰到好处地彰显着“景王看重之人”的身份,却又不会过于僭越。
萧景珩连这些细节都考虑到了。
沈惊澜抚摸着冰凉的绸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萧景珩对他,究竟是视为棋子,还是……有几分不同?
他甩甩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抛开。无论萧景珩是何目的,今晚的宫宴,对他来说,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舞台。
他需要好好准备。
酉时三刻,景王府门外。
马车早已备好。沈惊澜换上那身月白锦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起,洗去了连日的沉寂,露出了原本清俊如玉的容貌,只是那眉眼间的疏离与淡漠,比往日更甚,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
萧景珩也已上车,依旧是亲王常服,玄衣纁裳,威仪天成。
两人同乘一车,车厢内气氛凝滞。谁都没有开口,只有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辘辘声,敲打着寂静。
马车驶过繁华的御街,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在巍峨的宫墙前停下。
沈惊澜跟随萧景珩下车,抬头望去。朱墙金瓦,飞檐斗拱,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磅礴而压抑的气息。这就是帝国的权力中心,也是无数阴谋与血腥滋生的温床。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眼神恢复了一片沉寂的平静。
然后,他迈开步伐,跟在萧景珩身后半步的位置,踏入了那扇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危险的宫门。
他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如同一把收敛了所有锋芒、即将投入烈火熔炉的利剑。
今夜,这深宫盛宴,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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