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巷道幽深。仅有远处街角灯笼的一点微光勉强透入，勾勒出萧景珩玄色身影冷硬的轮廓。他静立在那里，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牢牢锁在沈惊澜身上。
沈惊澜猛地停住脚步，浑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体内刚刚平息下去的内力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动起来，不是因为战斗，而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出现，以及他那句意有所指的问话。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
一股寒意混杂着被戏耍的愤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沈惊澜的心脏。他握着拳，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衣衫上未干的血迹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肋下被短镖划破的伤口在夜风中传来阵阵刺痛，都在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凶险。
“殿下此言何意？”沈惊澜的声音因竭力压制情绪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他迎着萧景珩的目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惊澜不过是循例出府走走，偶遇几只不开眼的疯狗，随手打发了而已。”
“疯狗？”萧景珩缓缓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落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巷道里如同敲在人心上。他逼近沈惊澜，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能让本王的‘客卿’如此狼狈，甚至见了血光的疯狗，想必……不是寻常之物。”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沈惊澜染血的衣襟，落在他肋下那道细微却致命的划痕上，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凝结了万载寒冰。“淬了‘幽昙’的镖毒？看来，对方是打定主意，不给你留任何活路。”
幽昙！北狄皇室秘传的剧毒之一，见血封喉，若非沈惊澜避得及时，内力又已恢复大半，此刻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沈惊澜心头巨震，萧景珩连这都知道？！他对自己在“墨韵斋”的经历，究竟了解多少？
“殿下消息灵通，令人佩服。”沈惊澜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带着讽刺，“只是不知，殿下是未卜先知，还是……早已等候在此？”
这是赤裸裸的质疑！他在问，这场刺杀，萧景珩是否知情，甚至……是否是他纵容乃至引导的结果！
萧景珩对于他话语中的锋芒并不动怒，反而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几乎与沈惊澜鼻尖相抵。那股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龙涎冷香混合着沈惊澜身上的血腥气，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气息。
“本王若说，是在你离开王府后，才接到‘墨韵斋’实为北狄暗桩、并已布下杀局的消息，你信吗？”萧景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本王若说，之所以在此等你，是想确认你这把刚刚开刃的刀，是否已经折在了第一场风雨里，你信吗？”
他的话语如同冰锥，一字一句砸下。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有冰冷的陈述和更冰冷的审视。
沈惊澜瞳孔微缩，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或闪烁，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压抑着怒其不争的愠怒，又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后怕？
后怕？为了他？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沈惊澜强行掐灭。不可能！萧景珩这等人物，怎会因他而产生如此情绪？
“信与不信，重要吗？”沈惊澜别开脸，避开那过于迫人的视线，声音冷硬，“重要的是，我还活着。而殿下想钓的鱼，已经露出了獠牙。”
“活着？”萧景珩忽然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沈惊澜受伤那只手臂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沈惊澜猝不及防，伤口被牵扯，剧痛瞬间袭来，让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你管这叫活着？”萧景珩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怒意，那怒意如同冰层下的暗火，灼烧着沈惊澜的神经，“沈惊澜，你以为复仇是什么？是逞一时之勇，是拿着刚恢复的功力去与人以命搏命？！若本王今晚未曾收到消息，若本王来得再晚片刻，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那你沈家的血海深仇谁来报？你那个尚在昏迷中的兄长，又由谁来护？！”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惊澜心上。他试图挣脱，但萧景珩的手如同铁钳，纹丝不动。那精纯的内力甚至透过腕脉传来，带着一种霸道的安抚意味，强行压制着他因疼痛和愤怒而躁动的气息。
“放开我！”沈惊澜低吼，眼中燃起屈辱的火焰。他不习惯，也极度厌恶这种被人完全掌控、连伤痛都无法自主的感觉。
“放开你，让你继续去送死？”萧景珩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他又拉近了几分，两人身体几乎相贴，他能清晰地看到沈惊澜因忍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那双倔强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脆弱。“本王说过，你的命，现在是复仇的筹码！没有本王的允许，你连受伤的资格都没有！”
霸道！专横！不可理喻！
沈惊澜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力挣脱。力量的差距，身份的悬殊，以及那该死的、无法辩驳的逻辑，都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那你待如何？！”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萧景珩盯着他看了片刻，那怒意渐渐敛去，重新化为深沉的冰冷。他松开了攥住沈惊澜手腕的手，但指尖却顺着他的手臂向上，划过染血的衣料，最终停留在肋下那道泛着乌青的伤口边缘。
冰凉的指尖触碰着火辣辣的伤处，激起沈惊澜一阵战栗。
“记住今晚的教训。”萧景珩的声音低沉而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的命，很珍贵。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不要轻易涉险。下次若再接到类似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本王，而不是自作主张，单枪匹马去闯龙潭虎穴。”
他的指尖凝聚起一丝温和的内力，缓缓渡入伤口周围，那精纯的力量如同清泉，悄然中和着残留的微量毒素，缓解着灼热的痛感。这举动与他冰冷的语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沈惊澜一时怔住。
“至于‘墨韵斋’……”萧景珩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治疗”从未发生，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算计与冷漠，“这条线断了，但鱼儿已经受惊，必然会有所动作。接下来，你需要换个方式。”
他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暧昧危险的距离，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抛给沈惊澜。
“回去将伤口处理干净，将此药外敷。三日内，运功逼毒，不得有误。”
沈惊澜下意识地接住瓷瓶，触手温润。他看着萧景珩，心中五味杂陈。恨他的掌控与算计，疑他的目的与动机，却又无法否认，他此刻给予的，确实是眼下最需要的东西——生存的警告，疗伤的药物，以及……下一步的方向。
“换个方式？”沈惊澜握紧瓷瓶，问道。
“嗯。”萧景珩转身，面向巷道外朦胧的夜色，只留下一个冷硬的侧影，“北狄那些人，既然已经对你起了杀心，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他们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比如，亲情，比如，看似偶然的‘重逢’。”
亲情？重逢？
沈惊澜心中猛地一凛！哥哥！
萧景珩的话，像是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难道北狄的下一个目标，会是利用哥哥来做文章？可是哥哥不是在萧景珩的严密保护之下吗？
他看向萧景珩的背影，想问，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萧景珩不会给他确切的答案。这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去警惕，去判断。
“本王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和一份‘合适’的差事。”萧景珩继续说道，声音飘忽，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让你有机会，‘偶然’地接触到一些人，听到一些‘有趣’的消息。记住，多看，多听，少动。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掀翻棋盘之前，要学会在棋局中……活下去。”
说完，他不再停留，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前方的黑暗，消失不见。
巷道内，只剩下沈惊澜一人，以及手中那枚尚带着萧景珩体温的白玉瓷瓶。
夜风穿过巷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孤寂与寒意。
沈惊澜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那股灼热和麻痹感确实减轻了许多。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瓶，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瓶身，心中一片混乱。
萧景珩……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是冷酷无情的利用者？还是……背负着同样深仇、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复仇者？
他分不清。
但他知道，从今夜起，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仅仅凭着满腔恨意和恢复的力量莽撞行事。他的敌人比他想象的更狡猾，更凶残。而萧景珩，这个他无法信任却又不得不依靠的男人，是他目前唯一能借助的、通往复仇之路的……阶梯，也可能是……悬崖。
他收起瓷瓶，整理了一下染血的衣衫，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而冰冷。
无论前路如何，他必须走下去。
为了沈家，为了哥哥，也为了……他自己。
他迈开脚步，向着景王府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狭长的巷道里被拉得很长，孤独，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不容折断的坚韧。
回到疏影斋，已是深夜。
沈惊澜屏退了下人，独自处理伤口。清水洗净血污，露出那道寸许长、边缘泛着乌青的伤痕。他将萧景珩给的药粉仔细敷上，一股清凉之意瞬间覆盖了火辣的痛感，药效惊人。
他盘膝坐在榻上，开始运转内力，逼出体内残留的“幽昙”余毒。内力流过伤口处，带着丝丝刺痛，却也加速着药力的吸收和伤势的愈合。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墨韵斋”的陷阱，北狄死士的狠辣，萧景珩恰到好处的出现与警告，以及他那番关于“亲情”与“重逢”的暗示……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北狄的势力远比他想象的庞大和猖獗，他们已经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自己身上。而萧景珩，似乎在利用这场危机，一方面磨砺他这把刀，另一方面，也在布一个更大的局。
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更加隐蔽、更加防不胜防的阴谋。
而哥哥沈惊寒，则成了这个漩涡中最不稳定的因素，也是他最大的软肋。
他必须尽快变得更强，更谨慎，也更……善于伪装。
三天后。
沈惊澜肋下的伤口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体内的余毒也已被彻底清除，内力运转更加圆融充沛。
这天上午，景王府的管家亲自来到疏影斋，恭敬地递上一份文书和一套看似普通的靛蓝色劲装。
“沈公子，殿下吩咐，从今日起，您便是王府新设的‘典籍勘验使’，负责协助整理核对府库与各处书院收藏的典籍图册，尤其是一些前朝旧籍和地理志异。这是您的身份文书和官服。”
典籍勘验使？一个听起来清闲又边缘的职位。
沈惊澜接过文书和官服，心中明了。这就是萧景珩所说的“新的身份”和“合适的差事”。一个可以名正言顺接触各类书籍档案，尤其是可能涉及北狄、前朝秘辛的“典籍”的职位。这无疑会给他提供极大的便利，也必然会……将他置于更多潜在的视线之下。
“属下明白了。”沈惊澜神色平静地应下。
管家又道：“殿下还吩咐，城西‘集贤书院’近日整理出一批前朝兵部遗留的舆图残卷，其中或有与北境相关的资料，殿下让您今日便去接手清点，务必……仔细勘验。”
集贤书院？又一个看似寻常的地点。
沈惊澜眸光微闪。来了，萧景珩安排的第一次“偶然”。
“好，我即刻便去。”
他换上官服，将那枚白玉瓷瓶小心收好，又将兄长赠予的那柄贴身短刃藏于袖中，看了一眼窗外明媚却冰冷的秋光，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疏影斋。
新的身份，新的战场。
复仇之路，自此正式转入更加幽深曲折的暗巷。
而他与萧景珩之间那场无声的博弈与合作，也进入了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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