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书院坐落于城西相对清静的文儒坊,虽不及国子监恢弘,却也历史悠久,飞檐斗拱,古木参天,自有一股沉淀下来的书卷气息。然而,当沈惊澜手持王府文书,踏入那扇略显斑驳的朱红大门时,敏锐的感知便告诉他,这看似平静的书院,内里绝不简单。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纸张霉变混合的独特气味,但在这之下,沈惊澜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薄、却与“墨韵斋”杀手身上相似的、带着北地特有的辛辣气息。虽然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却足以让他瞬间警惕。
接待他的是书院一位姓孙的管事,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眼神却带着几分官僚的圆滑与审视。他验看过文书,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原来是景王府新上任的沈大人,失敬失敬。殿下吩咐下来的那批舆图残卷,都已整理出来,单独存放在后院的‘藏拙阁’内,请随小的来。”
沈惊澜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跟在孙管事身后,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沿途的亭台楼阁、往来穿梭的学子仆役。他注意到,有几个洒扫仆役的脚步过于沉稳,眼神也过于警惕,不似寻常下人。书院深处,似乎还有几道若有若无的、属于内家高手的呼吸声。
这集贤书院,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藏拙阁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位置僻静,周围古树环绕,光线幽暗。推门而入,一股更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灰尘和旧帛卷特有的气息。阁内书架林立,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大多残破不堪,显然已久未有人认真打理。
“便是这些了。”孙管事指着靠墙的几个大木箱,“都是前朝兵部遗留下来的,多是北境、西域等地的舆图,年深日久,破损严重,整理起来颇为费神。殿下既然派了沈大人来,想必大人定是此中高手。”他话语间带着试探。
“孙管事过誉,尽力而为罢了。”沈惊澜语气平淡,走到木箱前,随手拿起一卷展开。果然是一幅北境某处关隘的布防图,但墨迹模糊,边缘虫蛀,几乎难以辨认。
“那大人您先忙着,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外面的杂役。”孙管事笑了笑,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阁门。
阁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沈惊澜没有立刻开始所谓的“勘验”。他站在原地,闭上双眼,将内力运转至双耳,仔细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阁外,孙管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除此之外,还有两道极其轻微的呼吸声,隐藏在阁楼外侧的廊柱之后,显然是留下来监视他的。而在更远处,似乎还有一道更加隐晦、几乎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气息,若非他功力大进,绝难察觉。
萧景珩的人?还是北狄的暗桩?
沈惊澜睁开眼,眸中一片冷然。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藏拙阁后方是一片小小的竹林,幽深静谧。方才那道最隐晦的气息,似乎就源自那里。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回到木箱前,开始真正翻阅那些舆图残卷。他看得极慢,极仔细,仿佛真的沉浸在这些故纸堆中。手指拂过粗糙的纸面,目光扫过模糊的山川河流标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这些舆图虽然残破,但若拼凑起来,依然能窥见前朝对北境边防的重视与经营。许多关隘、要塞的布置,甚至与现今仍有相通之处。北狄如此费尽心思想要得到或销毁这些东西,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日头渐斜,阁内的光线愈发昏暗。
沈惊澜点起一盏油灯,继续他的“工作”。他知道,暗处的人也在等待,等待他露出破绽,或者……等待某个接触的时机。
果然,当最后一缕天光被暮色吞噬时,阁外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之前的脚步声。
“沈大人,小的给您送晚膳来了。”是一个年轻杂役的声音。
沈惊澜放下手中的卷轴,淡淡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低着头、端着食盒的杂役走了进来。他将食盒放在靠门的矮几上,动作看似寻常,但在转身欲走的瞬间,却极快地将一个揉成团的纸卷,塞进了沈惊澜手边一堆散乱的图纸下面。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若非沈惊澜一直暗中留意,几乎难以察觉。
那杂役塞完纸卷,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重新关好了门。
阁内再次只剩下沈惊澜一人,以及那盏跳跃的油灯。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个纸卷,而是先走到门边,确认杂役已经离开,外面的两道监视气息依旧存在。然后,他才缓步回到桌案前,看似随意地整理着那堆图纸,手指不着痕迹地夹起了那个纸卷。
纸卷很小,入手微硬。他走到灯光更暗的角落,背对着窗户,悄然展开。
上面只有四个字,笔迹潦草,仿佛仓促写就:
“子时,竹溪。”
竹溪?沈惊澜眉头微蹙。集贤书院后方,确实有一条引活水而成的溪流,穿竹林而过,故名竹溪。那里夜间人迹罕至,确实是秘密接头的绝佳地点。
这纸条,是北狄的人传来的?他们想在那里与他接触?目的是什么?拉拢?试探?还是又一个陷阱?
沈惊澜将纸条凑到灯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心中念头急转。
去,还是不去?
萧景珩让他来此,不就是为了引出这些人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深入了解北狄暗桩网络的机会。但风险同样巨大,“墨韵斋”的教训历历在目。
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片幽暗的竹林。暮色中,竹林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低语,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最终,沈惊澜下定了决心。
去!
但他不会毫无准备地去。
他回到桌案前,继续翻阅舆图,直到戌时过半,方才吹熄油灯,做出疲惫歇息的样子,和衣躺在了阁内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上。
他并未真的入睡,而是闭目调息,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同时耳听八方,留意着周围的任何异动。
子时将至。
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偶尔的鸣叫和风吹竹叶的呜咽。
沈惊澜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一缕青烟,从藏拙阁后方一扇不起眼的透气窗滑出,落地无声。他避开外面监视者的视角,凭借着过人的轻功和敏锐的感知,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浓重的夜色,向着竹溪的方向潜行。
竹林深处,比外面更加黑暗潮湿。溪流潺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惊澜没有立刻靠近溪边,而是隐藏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着前方的动静。
月光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溪边空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那里空无一人。
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溪水潺潺,四周只有自然之声。
就在沈惊澜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出现,或者这又是一个圈套时,一道极其模糊的身影,如同从地底钻出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溪对岸的一块青石旁。
那人全身笼罩在黑色的斗篷里,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形貌。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沈惊澜心中凛然。此人的隐匿功夫极高,若非他主动现身,自己竟未能提前察觉。
他没有立刻出去,依旧隐藏在暗处,观察着对方。
那黑袍人似乎也并不急切,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欣赏夜色中的溪流。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黑袍人终于动了。他微微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黑暗,精准地投向了沈惊澜藏身的方向。
一个低沉沙哑、明显经过改变的声音,缓缓响起,在这寂静的竹林里显得格外诡异:
“沈公子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故人相邀,并无恶意。”
故人?沈惊澜心中冷笑,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哪位“故人”是这般藏头露尾、与北狄牵扯不清的。
知道无法再隐藏,沈惊澜从竹丛后缓步走出,站在溪边,与那黑袍人隔溪相望。月光下,他脸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体内内力悄然运转,戒备到了极点。
“阁下是谁?邀我前来,所为何事?”沈惊澜开门见山,声音在夜色中清晰传出。
黑袍人发出一声低哑的轻笑,那笑声在斗篷的遮掩下显得有些闷:“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沈公子想要什么……复仇,以及,你兄长沈惊寒的下落。”
沈惊澜心脏猛地一缩!对方果然提到了哥哥!而且语气如此笃定!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依旧冰冷:“兄长的下落,我自会查清。至于复仇……我的仇人是谁,尚需斟酌。”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意在指向萧景珩此前透露的“真相”。
黑袍人似乎并不意外,斗篷下的目光闪烁着幽光:“斟酌?沈公子是指……景王殿下告诉你的那个,关于他母妃的、感人肺腑的故事吗?”
沈惊澜瞳孔微缩,对方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北狄对景王府的渗透,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故事真假,我自有判断。”沈惊澜不动声色。
“判断?”黑袍人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沈公子,你太天真了。萧景珩是什么人?他是在宫廷倾轧中长大的皇子,是执掌刑狱的‘活阎王’!他的话,有几句能信?他告诉你他的母妃是因你们沈家而死,不过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让你心甘情愿为他所用,成为他铲除异己、甚至……对付我们的一把刀!”
他的话语极具煽动性,直指沈惊澜心中最深的疑虑。
“他若真心帮你,为何将你囚于府中?为何用‘锁魂针’控制你?为何在你兄长苏醒之际,又将他秘密转移,不让你相见?这一切,不过是他操控人心的手段罢了!”黑袍人步步紧逼,“而我们,才是真正能给你带来真相和复仇力量的人。”
“你们?”沈惊澜眼神冰冷,“你们这群藏头露尾、与灭我沈家的凶手脱不了干系的北狄蛮子?”
“北狄?”黑袍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更大的笑声,那笑声中带着一种古怪的意味,“谁告诉你,我们一定是北狄的人?”
沈惊澜一怔。
黑袍人止住笑声,斗篷下的目光变得深邃难测:“这世间的恩怨纠葛,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北狄,或许只是一把被利用的刀。真正的执刀人,隐藏在更深的幕后。沈公子,你恨错了人,也信错了人。”
真正的执刀人?幕后?
这话如同投入湖面的又一颗石子,让沈惊澜刚刚因萧景珩之言而稍显清晰的视野,再次蒙上了一层迷雾!
难道……除了北狄和萧景珩,还有第三股势力?!
“你到底想说什么?”沈惊澜沉声问道,心中警惕更甚。对方的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目的不明。
“我想说的是合作。”黑袍人语气变得郑重,“与我们合作,我们可以帮你找到你兄长,可以给你提供萧景珩无法给你的、关于当年真相的确凿证据,甚至可以……助你手刃真正的仇人。而你需要付出的,仅仅是在适当的时候,为我们提供一些……关于景王动向的、无足轻重的信息。”
果然是来策反的!想让他做双面间谍!
沈惊澜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犹豫与挣扎:“我如何能信你?”
“信物,自然会给你。”黑袍人似乎早有准备,从斗篷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件,隔着小溪抛了过来。
沈惊澜伸手接住,入手微沉。他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块半块虎符!看制式和磨损程度,竟是……大雍军中之物!而且级别不低!
“这是……”沈惊澜瞳孔骤缩。
“这是当年,参与构陷镇北侯府的某个关键人物,与我们联络的信物。”黑袍人声音低沉,“另外半块,就在那人手中。找到它,你就能知道,当年在背后推动一切、甚至能调动北狄细作网络的,究竟是谁。”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兄长沈惊寒……他确实不在萧景珩手中了。”
沈惊澜猛地抬头:“他在哪里?!”
黑袍人发出意味深长的低笑:“他在一个……萧景珩绝对想不到,也绝对不敢轻易去查的地方。想知道吗?拿出你的诚意来。”
说完,黑袍人不再多言,身形向后一飘,如同被夜风吹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对岸更深的竹林黑暗中,瞬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潺潺溪水和满腹疑云的沈惊澜。
沈惊澜握着那半块冰凉沉重的虎符,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黑袍人的话,像是一团更大的迷雾,将他紧紧包裹。
第三方势力?真正的执刀人?哥哥在萧景珩都不敢查的地方?
还有手中这半块货真价实的军中虎符……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景珩的“真相”,黑袍人的“挑拨”,哪一个才是真的?或者……两者都只是更大阴谋的一部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虎符,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血腥的气息。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