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离去后,疏影斋内死寂如墓。
沈惊澜背靠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衫渗入肌肤,却远不及心底泛起的寒意。齐王残党、北狄暗号、孙管事、神秘黑袍人、半块虎符……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撞击,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却更加狰狞的图景。
齐王已倒,其残党不思隐匿,反而主动联系身份敏感的孙管事,甚至动用北狄暗号?这绝非简单的垂死挣扎或利益勾结。除非……齐王本身,就与北狄有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关联?或者,这些“残党”早已被北狄渗透、掌控,甚至……他们本就是北狄安插在齐王身边的暗桩?
这个念头让沈惊澜不寒而栗。若真如此,那北狄对大雍的渗透,已经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朝堂重臣身边,竟早已遍布豺狼!
而那个黑袍人,他声称自己并非北狄之人,却又拿出与军方相关的虎符,暗示“第三方势力”和“真正的执刀人”……他到底属于哪一方?是这混乱局面中新的变数,还是北狄故布疑阵的又一重烟雾?
哥哥……“在萧景珩不敢查的地方”……皇宫大内?宗室府邸?还是某个连景王权势都鞭长莫及的边镇军府?
千头万绪,如同一团乱麻,越理越乱。但沈惊澜知道,他不能乱。周敬可能暴露,意味着危险正在迫近。他必须尽快理清思路,做出应对。
首先,那半块虎符是关键,绝不能轻易示人,包括萧景珩。在未能确定萧景珩对此事知晓多少、态度如何之前,这是他唯一的底牌和线索。
其次,集贤书院和孙管事,是眼下最明确的突破口。他必须再去一趟,但不能再以“典籍勘验使”的官方身份。他需要暗中查探,确认周敬的消息,并找出孙管事与齐王残党、乃至北狄勾结的确凿证据。
最后,萧景珩……他的态度暧昧不明,既像是知情者,又像是旁观者,甚至可能是……推动者。与他周旋,必须万分谨慎,既要借助其力,又需防其算计。
心中既定,沈惊澜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的光芒。他走到桌边,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用左手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毫无特征的字:
“货已收到,静待后续。风紧,暂勿联系。”
这是给黑袍人的回应。既表示收到了虎符(货),也按对方要求表达了“诚意”(静待后续),同时暗示了目前处境危险(风紧),要求暂时停止接触。他要稳住黑袍人,看看对方下一步会如何行动。
他将纸条小心藏好,准备找机会通过集贤书院的渠道送出去。然后,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在榻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可能随时到来的风暴。
这一夜,景王府看似平静,却有无形的暗流在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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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阴沉,秋雨欲来。
沈惊澜如同往常一样起身,练武,用膳,神色平静,仿佛昨夜种种不过是一场幻梦。但他能感觉到,王府内的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加凝重了些,巡逻的护卫队伍经过疏影斋外的频率明显增加。
萧景珩没有出现。
直到午后,一名面生的侍卫来到疏影斋,传达了一道命令。
“沈公子,殿下吩咐,请您即刻前往城东‘演武堂’。”
演武堂?那是景王府麾下护卫、以及部分与王府关系密切的军中子弟操演练武之所,位于城东校场附近,并非机密要地,但也不是他一个“典籍勘验使”该去的地方。
萧景珩此举是何意?试探?保护?还是……另有用意?
“所为何事?”沈惊澜问道。
“属下不知,殿下只吩咐您过去。”侍卫面无表情地回答。
沈惊澜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带路。”
他倒要看看,萧景珩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马车一路行至城东演武堂。这是一片占地颇广的建筑群,远远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呼喝声与兵器碰撞之声。气氛肃杀,与集贤书院的书卷气截然不同。
侍卫引着沈惊澜穿过前堂,直接来到后方一处僻静的校场。校场四周有高墙围挡,场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道玄色身影负手立于中央,正是萧景珩。
秋日的凉风吹动他玄色的衣摆,猎猎作响。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惊澜身上,深邃难测。
“来了。”他语气平淡。
“不知殿下召惊澜来此,有何吩咐?”沈惊澜拱手行礼,心中警惕。
萧景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踱步走到兵器架旁,随手取下一柄未开刃的长剑,在手中掂了掂。“听闻你沈家‘惊鸿剑法’源自军旅,迅疾凌厉,善于搏杀。恢复功力后,可曾习练?”
沈惊澜心中微动,答道:“偶有温习。”
“好。”萧景珩手腕一抖,将那柄长剑抛向沈惊澜,“让本王看看,你这把刀,如今锋锐几何。”
话音未落,他自身侧兵器架上取下一杆长枪,手腕一振,枪尖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直指沈惊澜!没有多余的花哨,简单直接,却带着一股沙场喋血的惨烈气势,仿佛面对的不是切磋的对手,而是生死相搏的敌人!
沈惊澜接住长剑,瞳孔骤然收缩!萧景珩这是要试他的武功?还是借机……敲打他?
不容他细想,那杆长枪已如毒龙出洞,携着凌厉无匹的劲风,当胸刺到!速度之快,角度之刁,远超他之前见过的任何高手!
沈惊澜不敢怠慢,体内内力轰然运转,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飘退,同时手中长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并非格挡,而是贴着枪杆向上疾削,直取萧景珩握枪的手指!正是惊鸿剑法中的一式“流风回雪”,以巧破力,险中求胜!
“咦?”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沈惊澜剑法如此精妙刁钻。他手腕猛地一沉,枪杆如同活物般向下压去,同时身形侧转,避开剑锋,枪尾如同毒蝎摆尾,悄无声息地扫向沈惊澜下盘!
变招之快,力道之猛,令人咋舌!
沈惊澜足尖点地,身形骤然拔高,如同鹞子翻身,险险避开那凌厉一扫,手中长剑顺势下劈,剑光如瀑,笼罩萧景珩头顶!
“来得好!”萧景珩低喝一声,长枪如蛟龙出海,向上疾挑,枪尖精准无比地点在剑脊之上!
“叮——!”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炸响!火星四溅!
沈惊澜只觉一股磅礴巨力顺着剑身传来,虎口剧震,长剑几乎脱手!他闷哼一声,借力向后飘飞数丈,方才卸去那股骇人的力道,体内气血一阵翻涌。
好强的内力!好精湛的枪法!
萧景珩的实力,远在他预估之上!
萧景珩并未追击,持枪而立,目光中带着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反应尚可,剑法亦得精髓,只是内力运转稍显凝滞,看来‘锁魂针’的影响尚未完全消除。而且……杀气不足。”
他最后一句话,带着冰冷的点评意味。
沈惊澜稳住气息,持剑的手微微收紧。他知道萧景珩说得没错,他刚才更多是在拆招应对,而非生死搏杀。面对萧景珩,他无法、也不敢倾泻出真正的杀意。
“殿下武功高强,惊澜佩服。”他垂下剑尖,语气平淡。
萧景珩将长枪掷回兵器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走到沈惊澜面前,距离极近,目光如同冰锥,刺入他眼底。
“沈惊澜,你知道在战场上,对敌人心存犹豫,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冷硬。
“……死亡。”沈惊澜吐出两个字。
“没错,死亡。”萧景珩盯着他,“无论你的敌人是谁,无论他披着怎样的外衣,抱着何种目的,当你决定拔剑的那一刻,就要有将其斩于剑下的觉悟。任何的犹豫、怜悯、甚至是……不该有的探究,都会让你万劫不复。”
他这话,意有所指,仿佛看穿了沈惊澜心中对黑袍人、对“第三方势力”那丝不该有的好奇与权衡。
沈惊澜心头一震,抬眸与他对视。
萧景珩的眼中没有丝毫玩笑,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记住,在这局中,非友即敌。没有模糊地带,也没有……真正的盟友。你能相信的,只有你手中的剑,和你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不再看沈惊澜,转身向校场外走去。
“演武堂后厢有静室,三日内,你就留在此处,将你的内力、你的剑法,给本王打磨干净。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离开半步。”
这是……变相的软禁?
沈惊澜看着萧景珩决绝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剑。他明白了,萧景珩将他带来演武堂,并非仅仅为了试他的武功,更是为了将他暂时隔离开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或者说……隔离开他可能接触到的其他势力。
是因为周敬的暴露?还是因为他从集贤书院带回来的、那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异常?
萧景珩,你到底在谋划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沈惊澜被一名侍卫引至演武堂后厢的一间静室。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窗户狭小,视野受限,门外有护卫值守。
他坐在硬板床上,感受着四周无形的禁锢,心中却没有多少愤怒,反而异常冷静。
萧景珩的警告言犹在耳。非友即敌。他能相信的,只有手中的剑和自己的判断。
那么,他的判断是什么?
他将怀中被油布包裹的虎符取出,再次仔细端详。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无论黑袍人是何方神圣,无论“第三方势力”是否存在,这半块虎符是真实的线索,指向当年构陷沈家的军方内部人员。这是他的仇,他的方向。
而萧景珩……他或许不是朋友,但就目前而言,他与北狄是明确的敌对关系。在对抗北狄这一点上,他们的目标暂时一致。这就够了。
至于哥哥……他必须尽快找到确凿的下落。黑袍人的话不能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当前最紧要的,是提升实力。正如萧景珩所说,在这盘棋中,没有足够的实力,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他收起虎符,盘膝坐好,开始凝神运功,将全部心神沉入内力修炼之中。他要利用这三日,彻底消除“锁魂针”的残余影响,将恢复的功力融会贯通,打磨得更加锋锐。
与此同时,他大脑的另一个部分,则在飞速推演着集贤书院、孙管事、齐王残党、北狄暗号之间的关联,思考着破局之法。
时间在寂静的修炼与缜密的思考中缓缓流逝。
外面的世界,风暴正在酝酿。
就在沈惊澜被“留”在演武堂的当天夜里,集贤书院方向,突然燃起了冲天大火!火势迅猛,映红了城西的半边天空!
景王府内,萧景珩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那片火光,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一名影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殿下,集贤书院起火,火源起于藏拙阁。孙管事……葬身火海。我们的人赶到时,阁内重要典籍,包括那批舆图残卷,已尽数被焚毁。现场发现了这个。”
影卫呈上一枚被烧得变形、却依稀可辨的令牌——正是齐王府的令牌!
萧景珩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焦黑的纹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清理得……真干净。”
他随手将令牌丢在桌上,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让我们的人撤回来吧。另外,”他顿了顿,语气森然,“给宫里递个话,就说……齐王余孽狗急跳墙,纵火焚烧书院,意图毁灭其与北狄勾结之证据,其心可诛,请父皇……严查齐王府一干人等,勿使一人漏网!”
“是!”
影卫领命,悄然而退。
萧景珩重新望向窗外那片尚未熄灭的火光,眸中寒芒闪烁。
弃车保帅?杀人灭口?
这手段,倒是果决。
只是……这棋盘,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墙壁,落在了演武堂的方向。
沈惊澜,这把火,你可看到了?
这场风暴,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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