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紫宸殿。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蟠龙金柱高耸，支撑着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琉璃瓦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身着各式品级官服，垂首屏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沈惊澜穿着一身新赐的、象征五品参议的青色官服，站在萧景珩身后稍侧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踏入这帝国权力的中心。曾经，他是镇北侯府的二公子，纵马北境，快意恩仇，这朱墙金瓦于他而言，不过是遥远京城的一个符号。而今，他却以这样一种身份，站在这漩涡的中心，感受着四面八方或明或暗、带着审视、好奇、乃至敌意的目光。
他微微垂着眼睑，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那片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体内磅礴的内力悄然运转，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听到玉阶之上皇帝平稳而略显沉重的呼吸，能听到身旁萧景珩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甚至能捕捉到远处官员们压抑的窃窃私语。
“那就是沈家那个幸存的孩子？”
“景王殿下竟将他带到了这里……意欲何为？”
“北狄使团将至，此时让他露面，怕是……”
那些低语如同蚊蚋，却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无疑是在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萧景珩站在前方，身姿挺拔如松，玄色亲王蟒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然气场。他并未回头，也未曾与沈惊澜有任何交流，但沈惊澜能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纽带将他们暂时捆绑在一起，共同面对这朝堂之上的风刀霜剑。
“宣——北狄使团觐见——”
内侍监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殿门缓缓开启，一行身着北狄传统服饰、身形魁梧、眉宇间带着草原民族特有彪悍之气的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入大殿。为首之人，年约四旬，面庞黝黑，鹰视狼顾，正是北狄此次的正使，左贤王麾下的心腹大将，兀术。而在他身侧稍后半步的副使，则是一个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冰冷的中年文士，据说是北狄王庭的谋士，名叫哲布。
使团成员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大殿，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倨傲。当他们的视线掠过萧景珩，最终落在他身后的沈惊澜身上时，几乎所有人都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凝滞。
尤其是那个副使哲布，他那双阴冷的眼睛在沈惊澜脸上停留了足足一息，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震惊与……杀意！
虽然那杀意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但沈惊澜捕捉到了！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刻骨铭心的敌意！这个人……认识他？或者说，认识沈家的人？
沈惊澜的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目光。
使团行礼，呈上国书与礼单。一套繁琐的外交礼仪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着。
皇帝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那威严的声音透过珠帘传出，带着帝王的疏离与掌控：“北狄使臣远来辛苦。秋狩在即，望尔等与我大雍子弟，共襄盛举，以示两国睦邻友好。”
话语冠冕堂皇，但殿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所谓的“睦邻友好”之下，是北境多年未熄的战火和无数将士的枯骨，是镇北侯府那场尚未昭雪的血案！
“外臣谨遵大雍皇帝陛下旨意。”兀术操着略显生硬的官话，声音洪亮，带着草原的粗犷，“我北狄王庭亦期盼与贵国永修盟好，特备厚礼，并有一事，欲与陛下商议。”
来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哦？何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兀术上前一步，目光扫过萧景珩，最终却落在了沈惊澜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侵略性：“听闻贵国景王殿下麾下，新得一位青年才俊，名曰沈惊澜，乃是已故镇北侯沈擎之子，对北境风土人情、军事防务颇为熟稔。我王庭正值用人之际，求贤若渴，不知陛下与景王殿下，可否割爱，让这位沈公子，随我等返回北狄，一展才华？我北狄愿以边境三座城池，以及……当年镇北侯府‘通敌’一案的部分隐秘，作为交换！”
轰——！！！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用三座城池和一个所谓的“隐秘”，交换一个沈惊澜？！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与挑衅！更是将沈家那尚未平反的旧案，直接摆到了朝堂之上，如同一个血淋淋的伤疤，被敌人当众撕开！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惊澜身上，有震惊，有同情，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
沈惊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沸腾！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和怒吼！
北狄蛮子！安敢如此？！
他们不仅害他满门，如今还想将他如同货物般交易？！甚至用那莫须有的“通敌”罪名作为筹码？！奇耻大辱！不共戴天！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箭，直射那兀术！那眼神中的恨意与杀机，几乎凝成实质，让久经沙场的兀术都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紧绷的手臂上。
是萧景珩。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看沈惊澜一眼，但那手上传来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力道和一丝精纯的内力，却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沈惊澜几近失控的怒火。
萧景珩上前一步，将沈惊澜挡在了身后，直面北狄使团。他面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万年寒潭，冰冷地注视着兀术。
“左贤王的美意，本王心领了。”萧景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是，沈参议乃我大雍臣子，陛下亲封的北境事务参议，并非可以随意交易的货物。至于镇北侯府的案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兀术脸上，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此案陛下已下旨重查，真相如何，自有公断。就不劳北狄王庭，以这等捕风捉影、来历不明的所谓‘隐秘’，来费心‘交换’了。”
他这话，不仅断然拒绝了北狄的无理要求，更直接将对方所谓的“隐秘”定性为“捕风捉影、来历不明”，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势，维护了大雍的颜面，也……维护了沈惊澜的尊严。
殿内紧张的气氛为之一缓，不少官员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萧景珩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
兀术脸色一沉，显然没料到萧景珩如此强硬且滴水不漏。他身旁的副使哲布，那双阴鸷的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萧景珩身后的沈惊澜，仿佛毒蛇盯住了猎物。
“景王殿下此言差矣。”哲布阴恻恻地开口，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我等带来的，绝非空穴来风。其中牵扯，恐怕……远不止镇北侯府那么简单。或许，还与贵国皇室的一些……旧事有关。”
皇室旧事？！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再次在殿内炸响！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就连龙椅上的皇帝，那隐藏在冕旒后的目光，似乎也骤然锐利了几分！
萧景珩的母妃！端懿皇贵妃！难道北狄要在朝堂之上，公然揭开这个伤疤？！
萧景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他缓缓转向哲布，目光如同两道冰锥：“副使此话何意？我大雍皇室之事，也是尔等可以妄加议论的？”
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向哲布压去！那是属于顶级武者、更是属于大雍亲王的绝对威严！
哲布脸色一白，呼吸骤然困难，但他依旧强撑着，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外臣不敢妄议，只是……陈述事实。有些真相，掩埋得再深，也终有重见天日之时。比如……当年端懿皇贵妃的真正死因，以及她与北狄王庭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的……血脉关联！”
血脉关联？！
他竟然真的敢说出来！在这大雍朝堂之上，公然提及萧景珩身上流着北狄王族之血！这是诛心之论！是要将萧景珩置于何等尴尬乃至危险的境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都骇然失色，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是足以震动国本的大事！
萧景珩的脸色，在那一刻冰冷到了极致，眼底深处仿佛有风暴在凝聚。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冰山。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荒谬！”
沈惊澜一步踏出，与萧景珩并肩而立。他目光清澈而锐利，直视哲布，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端懿皇贵妃贤德温良，深得陛下敬爱，其品性天下共知！岂容你等蛮夷肆意污蔑？！所谓血脉关联，更是无稽之谈！景王殿下乃陛下嫡子，天潢贵胄，身份尊崇，岂是尔等可以妄加揣测？！”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驳斥了哲布的污蔑，更将萧景珩的身份牢牢钉死在大雍皇子、皇帝嫡子的位置上，不容置疑！
萧景珩微微侧目，看了沈惊澜一眼，那冰封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融化了一瞬。
哲布被沈惊澜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噎得一滞，阴鸷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
沈惊澜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逼问，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反倒是你们北狄！先是构陷忠良，害我沈家满门！如今又在我大雍朝堂之上，污蔑皇室，挑拨离间！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睦邻友好’？这就是你们左贤王求贤若渴的‘诚意’？！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字字诛心，将北狄的险恶用心赤裸裸地剖开，摆在所有人面前！
“你……！”兀术勃然大怒，上前一步，周身杀气凛冽。
“够了！”
龙椅之上，皇帝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之威，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与杀机。
他缓缓站起身，冕旒晃动，露出那双深沉如海、蕴含着无尽威严与冰冷的眼眸。
“北狄使臣。”皇帝的目光落在兀术和哲布身上，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冷漠，“尔等进献之国书礼品，朕收下了。至于其他……非尔等使臣份内之事，不必再言。秋狩期间，望尔等谨守宾客之礼，若再有无端妄言，挑衅生事，休怪朕……不讲情面。”
最后四个字，带着森然的杀意，让整个紫宸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兀术和哲布脸色难看至极，但在大雍皇帝绝对的威严面前，他们终究不敢再放肆，只得咬牙躬身：“外臣……遵旨。”
一场朝堂之上突如其来的风暴，暂时被强行压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暗流已然汹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退朝的钟声响起。
百官如同潮水般退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思索。
萧景珩转身，看向身旁的沈惊澜。沈惊澜也正看向他。
四目相对。
一个深邃如渊，冰冷依旧，却似乎多了些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
一个清澈坚定，锐气逼人，那冰层之下，是燃烧的复仇火焰与不容玷污的坚持。
“做得不错。”萧景珩低声说了一句，语气依旧是平的，但那双眸中，却清晰地映出了沈惊澜此刻的身影。
沈惊澜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与他，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复仇与权谋之路上，已然成为彼此手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替代的……刃与盾。
宫阙深深，前路漫漫
而他们的身影，并肩而立，踏着秋日冰冷的阳光，走向那未知的、却注定血雨腥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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