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那句话,不是商量,是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他挥剑斩落敌首时那般利落。
搬入景王寝殿侧室。
这几个字在沈惊澜脑中轰然回响,震得他一时失语。那不仅仅是位置的变更,更是一种界限的打破,一种关系的彻底重构。意味着他将完全置身于萧景珩最私密、最不容侵犯的领域之内,日夜相对,呼吸相闻。
“殿下……”沈惊澜喉头干涩,试图说些什么。是拒绝?还是询问缘由?似乎哪一种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刺客能潜入听风阁一次,就能潜入第二次。”萧景珩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寻常安排,“你的命,在真相大白之前,必须在本王眼皮底下。”
理由充分,无懈可击。是为了保护他这把“刀”的安全,是为了确保棋局不因棋子的提前出局而崩盘。
沈惊澜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他还能说什么?质疑景王的决定?还是矫情地强调自己并非需要庇护的弱者?在绝对的力量和现实的危险面前,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和界限感,显得可笑而奢侈。
“是。”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哑。
萧景珩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自有侍卫和侍女迅速前来,沉默而高效地将沈惊澜为数不多的物品,从听风阁搬至主院寝殿。
景王的寝殿比听风阁更为开阔恢弘,陈设却意外地简洁冷硬。玄色为主调,紫檀木家具线条利落,没有过多的装饰,唯有书架上的累累卷宗和墙上一柄装饰用的古朴长剑,彰显着主人的身份与心性。空气中弥漫着与萧景珩身上如出一辙的、清冽的龙涎冷香。
侧室与主卧仅一帘之隔,用一道厚重的紫檀木嵌玉石屏风象征性地隔开。这里同样布置得简洁,一床一榻一桌一椅,与他之前的住处并无太大区别,但身处此地的感受,却已是天壤之别。
沈惊澜站在侧室中央,只觉得四周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包裹。他能清晰地听到隔壁主卧内,萧景珩翻阅书卷的细微声响,甚至能感受到那存在本身所带来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今夜,注定无眠。
他盘膝坐在榻上,试图运功调息,却发现心神难以凝聚。手臂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北狄“幽狱”死士,彼岸花印记,神秘漆印……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庞大而黑暗的漩涡。
而他现在,被萧景珩亲手拉入了这个漩涡的最中心,或者说,被他牢牢地绑在了身边,共同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窸窣的脱衣声和水声,是萧景珩准备就寝了。沈惊澜身体不自觉地绷紧,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烛火被吹熄,寝殿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清辉。
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感官被无限放大。沈惊澜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也能听到隔壁床上,萧景珩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暗合某种内功心法,竟让他躁动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几分。
他忽然想起,萧景珩内力属阴寒,与他沈家纯阳诀截然不同,但为何……总能如此轻易地安抚他因愤怒或恐惧而紊乱的内息?甚至在他突破之时,那丝引导的内力也带着一种微妙的契合?
这个疑问,在他心中埋藏已久,此刻在黑暗的催化下,愈发清晰。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隔壁忽然传来萧景珩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睡不着?”
沈惊澜身体一僵,没料到对方也未曾入睡,更没料到他会主动开口。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在想漆印的事?”萧景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在想……‘幽狱’。”沈惊澜选择了部分实话。他不能直接问出关于内力契合的疑惑,那太过唐突,也太过危险。
黑暗中,萧景珩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带着一丝冷嘲:“‘幽狱’……北狄王庭最锋利的爪牙,也是见不得光的影子。能调动他们,不惜在王府内动手,那枚漆印关联的秘密,足以动摇北狄王庭的根基,或者……能决定大雍北境的存亡。”
他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将最血腥的可能性赤裸裸地摊开在沈惊澜面前。
沈惊澜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之前可知‘幽狱’的存在?”
“有所耳闻,但知其名者寥寥,更遑论见过其真容。今日,倒是托你的福,见识了一番。”萧景珩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彼岸花印记……看来,当年构陷沈家,北狄王庭是下了血本,并非左贤王一系所能独立为之。”
这话,无疑是将沈惊澜的仇恨,指向了更庞大的目标。
“无论他是谁,身在何方,我必杀之。”沈惊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冰冷而坚定,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隔壁沉默了一瞬。
然后,萧景珩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很好。记住你此刻的杀心。但也要记住,复仇之路,尸骨铺就。你想踩着谁的尸骨登顶,又想……最终站立于何处?”
这话像是在问他复仇的代价,又像是在……探寻他最终的立场。
沈惊澜心中凛然。他明白萧景珩的暗示。复仇之后呢?他是会选择远离朝堂,还是……继续留在这权力的漩涡之中?留在这个人的身边?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从未深思过。大仇得报之前,他无暇他顾。
“惊澜……不知。”他最终诚实以告,“眼下,只想手刃仇人,救出家兄。”
“嗯。”萧景珩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寝殿内重归寂静。
这一次,沈惊澜的心却不再浮躁。萧景珩的话像是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激起了他心中更大的波澜。复仇之后……他该何去何从?
不知何时,困意袭来,他竟在这陌生而充满压迫感的环境中,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沈惊澜是被窗外细微的鸟鸣声唤醒的。他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外间已有响动,是萧景珩起身了。
他迅速整理好自己,走出侧室。萧景珩已穿戴整齐,正坐在外间用早膳,玄衣玉冠,神色淡漠,与昨夜黑暗中那个会与他交谈的判若两人。
见到沈惊澜,他目光扫过他手臂上重新包扎过的伤口,淡淡道:“用膳。今日随本王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沈惊澜下意识地问。
萧景珩放下银箸,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却带着无形的威仪。
“浣衣局。”
沈惊澜瞳孔微缩。昨日刚得了漆印,遭遇刺杀,今日便要直捣黄龙?
“殿下,是否太过急切?对方必然严阵以待……”
“正因为他们严阵以待,才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萧景珩站起身,眸光锐利,“‘幽狱’动手失败,他们此刻定在焦头烂额,急于善后或转移。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他走到沈惊澜面前,距离很近,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更何况,本王亲自前去巡查宫人杂役事务,合情合理。而你,”他顿了顿,语气意味不明,“作为昨日刚在太后宫中当差、今日便‘偶感风寒’的参议,随行本王身侧,代为记录,有何不可?”
他连借口都找好了。一个光明正大,踏入浣衣局的理由。
沈惊澜看着萧景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探查,更是一次宣示。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宣示,他萧景珩,以及他身边的人,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动得了的。
“惊澜遵命。”他低头应道。
半个时辰后,景王的仪仗出现在了通往浣衣局的宫道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后宫。景王殿下亲临浣衣局?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探着,猜测着这位权势滔天的王爷意欲何为。
浣衣局管事嬷嬷早已得到消息,带着一众惶恐不安的宫女太监跪在院中迎接,头磕得砰砰响。
萧景珩下了步辇,目光淡漠地扫过眼前这群衣衫简陋、面带菜色的宫人。沈惊澜跟在他身后半步,手里捧着记录用的纸笔,低眉顺眼,扮演着一个合格的随从角色,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迅速扫过院中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起来吧。”萧景珩声音平淡,“本王奉旨协理部分宫务,今日前来,例行巡查浣衣局用度、人手诸事。”
“是是是,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管事嬷嬷战战兢兢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
萧景珩一边听着管事嬷嬷絮絮叨叨的禀报,一边看似随意地在浣衣局内走动。沈惊澜紧随其后,目光掠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待洗衣物,掠过那些在冷水与皂角中浸泡得双手通红、眼神麻木的宫女,掠过那些搬运重物的低等太监……
他的心跳,在看到一个佝偻着背、正在角落吃力地打水的白发老太监时,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老太监的背影……与资料中描述的福海,竟有七八分相似!而且,他打水时露出的那截手腕上,似乎有一道陈年的、类似于……火灼的旧疤!
资料中提及,福海当年在端懿皇贵妃宫中当差时,曾因不慎打翻烛台,手腕被灼伤过!
是他吗?!
沈惊澜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萧景珩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道:“角落,打水者,手腕有灼疤。”
萧景珩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那个方向,随即恢复如常,继续听着管事嬷嬷的禀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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