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
地图、兵策、粮草账簿堆满了桌案。萧景珩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软甲,虽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邃眼眸中已不见半分病弱,唯有冰冷的锐利与沉静的杀伐之气。他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指尖划过雁门关周遭的山川河流,与几名心腹将领及幕僚快速部署着进军路线、粮草调配与对敌策略。
沈惊澜坐在稍远些的窗边,同样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蓝色骑射服。他并未参与具体的军务讨论,只是安静地听着,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虎符。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萧景珩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上,尤其是在他因长时间站立和思考而微微晃动时,心便会跟着一紧。
他知道自己内力未复,此去北境,凶险万分,不仅是对萧景珩,对他自己亦是如此。但一种莫名的冲动与决心支撑着他——他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在可能的时机寻找赤阳草,更是为了……亲眼看着这个人,在他曾经守护过的土地上,再次挥斥方遒,也为了在他可能的力竭之时,能站在他的身侧。
“……如此,先锋营明日卯时出发,本王亲率中军三日后拔营。”萧景珩最后敲定了方案,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领与幕僚领命,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将至的紧张与肃杀。
萧景珩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惊澜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你的伤……”
“无碍。”沈惊澜打断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向雁门关侧翼一处名为“黑风峪”的险要山谷,“此地易守难攻,若北狄久攻雁门不下,可能会分兵由此迂回。需提前设伏。”
他的语气平静,带着属于军旅子弟的本能判断。
萧景珩看着他指出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沈惊澜虽失忆,但刻在骨子里的军事素养并未丢失。
“已安排斥候前往查探。”萧景珩淡淡道,“你随中军行动,没有本王命令,不得擅自出击。”
又是命令。但这一次,沈惊澜并未感到被轻视,反而从那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护之意。
他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萧景珩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和自己熟悉的龙涎冷香交织在一起。“此去凶险,‘烬灰’之毒未解,本王未必能时时顾你周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你自己……要好自为之。”
这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交代什么。
沈惊澜抬眼,直直地望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幽潭,仿佛要看清里面是否藏着一丝别的情绪。“殿下亦然。”他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命,关系北境安危,更关系……沈家昭雪之望。”
他没有提自己,只提家国与仇恨,将那份隐秘的关切藏得极深。
萧景珩眸光微动,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似乎想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落回了身侧。
“去准备吧。”他转过身,重新面向舆图,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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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京郊大营,旌旗猎猎,刀枪如林。
景王萧景珩一身银甲,猩红披风在秋风中翻卷,如同展翅的烈焰雄鹰。他高踞于骏马之上,面容冷峻,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数万将士,虽未扬声,那股与生俱来的威压与战场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已让所有人屏息。
皇帝亲自率文武百官送至城外,敬酒壮行。场面宏大而悲壮。
沈惊澜穿着一身普通将领的甲胄,隐在萧景珩亲卫队伍中,并不起眼。他看着高台之上那个光芒万丈、受万众瞩目的男人,心中情绪复杂。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种心境,看着他奔赴战场。
家国天下,血海深仇,以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萦绕在心间的影子,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号角长鸣,大军开拔。
铁蹄踏碎尘土,如同黑色的洪流,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即将被鲜血染红的土地,滚滚而去。
行军是枯燥而艰苦的。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萧景珩作为主帅,事务繁杂,不仅要掌控全军行进速度,还要不断接收来自前线的军报,调整策略。他肩上的伤并未痊愈,体内的“烬灰”之毒更是如同附骨之疽,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发作,带来刺骨的寒意与隐痛。但他从未在人前显露分毫,始终维持着主帅的冷静与威严。
只有极少数时候,比如在颠簸的马背上短暂闭目养神时,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过于苍白的唇色,才会泄露出一丝端倪。
沈惊澜始终跟随着中军。他沉默寡言,恪守着亲卫的本分,但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寻着那道玄甲红披风的身影。他会注意到萧景珩握着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会注意到他偶尔按向左肩的小动作,会注意到他深夜主帅帐中依旧亮着的灯火。
一种无力感时常攫住他。他空有满腹担忧,却因内力未复,无法像从前那样,以纯粹的力量去守护,甚至无法像普通士兵那样冲锋陷阵。他只能看着,守着,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确保那道身影不会倒下。
这夜,大军在一处背风的山谷扎营。
秋夜寒凉,北风呼啸。主帅大帐内,萧景珩刚刚与几名将领议完事,众人退去后,他终于卸下强撑的冷静,靠在椅背上,闭眼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肩胛处的伤口在连日颠簸下隐隐作痛,而体内的寒意又开始悄然蔓延。
帐帘被轻轻掀起,一道身影端着什么走了进来。
萧景珩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在看清来人时,微微缓和。
是沈惊澜。他手中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汤药。
“殿下,该用药了。”沈惊澜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的桌上,声音平静。
萧景珩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又看了看沈惊澜。这几日行军,他的汤药都是沈惊澜亲自煎好送来,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总是在他刚处理完军务、疲惫不堪的时候。
他没有问沈惊澜如何知晓他此刻需要,只是沉默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让他本就没什么胃口的喉咙更加不适。
一碗温水适时地递到了他面前。
萧景珩接过,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稍稍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苦味。
“前线军报,”沈惊澜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一旁,语气依旧平淡,“雁门关外围据点已尽数丢失,周淮安将军重伤昏迷,守军伤亡惨重,全靠副将林魁死守关墙。北狄攻势猛烈,配备了攻城重械。”
这些消息,萧景珩早已看过军报。但从沈惊澜口中再次听到,带着一种不同于文书冰冷的、凝重的真实感。
“林魁是条汉子。”萧景珩放下水碗,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舆图,“但他撑不了太久。我们必须再快一点。”
“殿下,”沈惊澜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强忍的痛苦,终是忍不住开口,“欲速则不达。你是三军主帅,若你倒下了,军心必乱。”
萧景珩抬眸看他,烛光下,沈惊澜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他的倒影,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你在教本王做事?”萧景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惊澜不敢。”沈惊澜垂下眼帘,“只是陈述事实。殿下体内之毒未清,伤势未愈,若不顾惜自身,恐未至雁门,便先……”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外面呼啸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许久,萧景珩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知道了。”
他没有承诺会休息,但这三个字,已然是一种妥协。
沈惊澜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准备退下。
“沈惊澜。”在他转身之际,萧景珩忽然叫住他。
沈惊澜脚步一顿,回过身。
萧景珩看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将他看穿:“你此刻随军而来,究竟是为了沈家之仇,为了赤阳草,还是……”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问出口,但那未尽的意味,却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沈惊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迎着萧景珩探究的目光,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家仇未雪,兄长远遁,赤阳草渺茫,还有……眼前这个人一次次打破他心防的举动,那夜听风阁冰冷的拥抱,那句轻如叹息的“傻瓜”……
最终,他抬起眼,眼神清冽而坦然,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却在此刻无比真实的答案:
“为了亲眼看着殿下,守住这沈家儿郎曾用血肉捍卫过的……大雍河山。”
也是为了,守住你。
后面这句,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萧景珩凝视着他,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寂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
沈惊澜再次躬身,退出了大帐。
帐外,北风凛冽,星子黯淡。
帐内,萧景珩看着那碗已经空了的药碗,又望向帐帘的方向,许久,才极轻地、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
“同泽……”
两个字,在寒冷的北地夜风中,悄然消散,却仿佛带着一丝温度,融化了些许冰封的寒意。
烽烟已起,前路未卜。
但有些羁绊,已在血与火、家与国的淬炼中,愈加深厚,无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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