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魏无羡是被一阵熟悉的荷风香勾着意识回笼的。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目却不是地洞里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漆黑穹顶，也不是蓝忘机那张总是覆着薄霜、却在他昏沉时染上几分焦灼的苍白俊脸——而是一方洗得发白的木床板，板上用墨汁歪歪扭扭画着一串滑稽的亲嘴小人头，小人儿的眉眼画得潦草，却透着一股子少年人没心没肺的顽劣气。
这是莲花坞里，他打十岁起就画在自己床头的涂鸦。
魏无羡僵了一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正躺在自己那方熟悉的木榻上，床幔是云梦特有的青碧色，垂落的流苏上还挂着去年江厌离给他系上的平安符，符纸边角被摩挲得发毛，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檀香。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只青瓷茶杯，杯沿还凝着水珠，旁边叠着几本翻旧的话本，正是他藏在枕下没看完的那套。
“阿羡？”
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惊喜的轻颤。魏无羡缓缓转头，就见江厌离正坐在榻边的竹椅上看书，素色的衣裙衬得她眉眼愈发温婉，先前还微微蹙着的淡眉，见他睁眼的瞬间便一下扬了起来，手中的书卷“啪”地合上，指尖还捏着方才看到的页码，起身时带起一阵轻柔的风。
“师姐！”
魏无羡心头一热，喉间先于理智发出了声唤。他撑着胳膊想从榻上坐起来，才发觉四肢的烧意已经退了，可骨头缝里还透着股散不去的酸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抬手的动作都带着滞涩。嗓子更是干得发疼，像是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间的灼意。
“慢些动，刚退了烧，别逞强。”江厌离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掌心贴着他的后背，温温的暖意透过衣料传过来，熨帖得人心里发暖。她顺手拿起小几上的茶杯，递到他唇边：“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魏无羡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温水，喉间的灼意稍稍缓解，才急不可耐地追问：“师姐，我回来了？我什么时候从地洞里出来的？是江叔叔带人来救的我吗？蓝湛呢？江澄那小子呢？还有婷婷，她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眼底满是焦灼的光。他还清晰地记得地洞里的黑暗与湿冷，记得蓝忘机握着他的手腕时微凉的指尖，记得婷婷靠在他肩头轻声哼着的童谣，那些画面还在脑海里打转，怎么一转眼就回到了莲花坞？
“叫什么叫！吵死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带着少年气的呵斥声传了进来。江澄单手拖着一只白瓷汤罐走了进来，罐口盖着青瓷盖子，却依旧挡不住从缝隙里溢出来的浓郁香气。他穿着一身云梦的校服，墨色的发束得整齐，只是眉梢眼角还带着几分未散的戾气，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连衣摆上都沾着点尘土。
呵斥的话刚落，他转头看向江厌离时，语气却瞬间软了下来，连眉宇间的戾气都淡了几分：“姐，你熬的汤，我帮你拿过来了。”
江厌离笑着接过汤罐，指尖碰到罐身时还轻轻缩了一下——想来是刚炖好的汤，罐身烫得很。她走到桌边，掀开盖子，里面是炖得酥烂的莲藕和排骨，藕块是刚从荷塘里采的新藕，粉白的颜色透着水润，排骨炖得表皮微烂，肉粉色的肌理浸在奶白色的汤里，汤汁浓稠得能挂在勺边，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勾得魏无羡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江澄，你小子，过来！”魏无羡朝着江澄招了招手，眼底带着几分戏谑的笑。
江澄抱着胳膊，挑眉站在原地不动，语气里满是不屑：“过来干什么？难不成你要跪下来给我磕个头，感谢我救你回来？”
“磕个头算什么！”魏无羡哼了一声，想起在地洞里苦等救援的日子，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几分控诉：“可你足足七天才带人来，你是不是存心要弄死我啊？！”
“你死了吗？”江澄迈开步子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那现在跟我说话的人，是鬼不成？”
“你少跟我贫！”魏无羡不服气地瞪他：“从暮溪山回云梦，最多也就五天路程吧！你磨磨蹭蹭七天，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你傻啊？”江澄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只算回来的时间，不算去的时间？何况到了暮溪山，我还要领着人漫山遍野地找那棵老榕树，挖开那个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地洞——七天把你从那鬼地方救出来，你该感恩戴德了！”
魏无羡一怔，方才被劫后余生的激动冲昏了头，还真忘了算上去的路程和寻找地洞的时间。他挠了挠头，一时语塞，半晌才嘟囔道：“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可蓝湛和婷婷当时怎么没提醒我？”
“蓝忘机和阿婷光是看到你就够烦的了，还指望他们仔细听你说话？”江澄翻了个白眼，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
“怎么可能！”魏无羡立刻反驳，心里却美滋滋地想——蓝湛还说喜欢我呢，怎么可能讨厌我？婷婷是我妹妹，更是疼我疼得紧，就更不可能讨厌我了。
江厌离此时已经盛好了一碗汤，用帕子垫着碗底，小心翼翼地送到魏无羡手里：“刚退了烧，不能吃太硬的东西，这汤炖了两个时辰，莲藕和排骨都烂了，你慢点喝。”
碗沿还带着温热的触感，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魏无羡在地洞里饿了数日，腹中早已空空如也，此时闻到这熟悉的味道，眼眶竟微微发热。他接过汤碗，低声道了句“谢谢师姐”，便捧着碗小口喝了起来。莲藕粉糯，一抿就化在嘴里，排骨炖得脱骨，轻轻一咬就能撕下肉来，汤汁鲜得掉眉毛，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喝了几口汤，胃里有了暖意，魏无羡又想起了蓝忘机和婷婷，抬头问道：“师姐，蓝湛呢？婷婷呢？他们也被救出来了吧？蓝湛现在在这儿吗？还是已经回姑苏了？”
江澄在一旁接话，语气淡淡的：“废话。蓝忘机又不是我们云梦江氏的人，留在我们家干什么？自然是回姑苏了。不过……阿婷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唔……啊？”魏无羡一口汤差点呛在喉咙里，他放下碗，一脸诧异：“婷婷也去姑苏了？就他们两个人？姑苏那边……蓝湛家里人……”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江枫眠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须发梳理得整齐。
“江叔叔！”魏无羡连忙放下汤碗，想起身行礼，却被江枫眠抬手按住了。
“坐着吧，刚醒过来，不用多礼。”江枫眠走到榻边，在江厌离方才坐过的竹椅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白瓷汤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似乎也想尝尝这汤的味道，奈何碗已经被江厌离拿去清洗了，只能作罢。
江澄见父亲来了，收敛了几分少年气的顽劣，神色严肃起来：“父亲，温家那边……还是不肯把我们的佩剑还回来吗？”
江枫眠收回目光，语气沉了下来：“温家近日正在准备讨伐之事，哪里还顾得上还剑。”
“讨伐？讨伐什么？”魏无羡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江枫眠看向他，声音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温晁被你们杀了，温家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什么？！”魏无羡闻言，惊得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他抓着江枫眠的衣袖，声音都有些发颤：“江叔叔，我们……我们是不是闯大祸了？！温家会不会来找莲花坞的麻烦？”
江澄在一旁点头，脸色也凝重起来：“确实闯祸了！温家势力庞大，睚眦必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
江枫眠拍了拍魏无羡的手，语气缓和了些：“迟早的事，不用放在心上。温家早有吞并各家之意，就算没有温晁这件事，他们也不会放过云梦的。”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底露出几分赞许：“不过，此次你们联手斩杀了屠戮玄武，做得很不错。”
“不是我们，是蓝湛和婷婷杀的。”魏无羡立刻纠正，语气认真：“我当时伤得重，没帮上什么忙，主要是蓝湛和婷婷出力。”
江枫眠闻言，微微一笑，眼底带着几分了然：“是吗？可巧，蓝家二公子却说斩杀屠戮玄武的是你和婷婷。这么说来，到底是谁杀的？”
“算我们三个都有份吧。”魏无羡挠了挠头，仔细回想着地洞里的情形，语气诚恳：“但主杀是蓝湛。我和婷婷就是钻到妖兽的壳里，把它赶了出去。蓝湛一个人在外面守着，跟那屠戮玄武磨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把它拖死的。”
说着，他便将这几日在地洞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江枫眠和江澄听——从被温晁扔进地洞，到遇到蓝忘机和婷婷，再到合力斩杀屠戮玄武，桩桩件件都讲得详细。江澄站在一旁听着，神色复杂，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半晌才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意味：“跟蓝忘机说的差不多。这么算来，确实是你们三个合力杀的。是你们的功劳，就该认下，都推给蓝忘机一个人干什么。”
“不是推。”魏无羡摇摇头，语气认真：“我是真觉得，比起蓝湛来，我和婷婷确实没出什么力。蓝湛一个人扛了那么久，换做是我，未必能撑下来。”
江枫眠闻言，缓缓点头，目光落在魏无羡身上，带着几分欣慰：“做得不错。”
十七岁的少年，便能斩杀四百余岁的巨型妖兽屠戮玄武，这份胆识和能力，又岂止是“做得不错”就能概括的？江枫眠心中清楚，这几个孩子，将来必定都是能撑起一方天地的人物。
“恭喜你了。”江澄突然开口，语气却颇为怪异。
魏无羡抬眼看向他，见他抱着胳膊，挑着眉梢，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心里立刻就明白了——这小子，又开始泛酸了。想来江澄此刻心里定是不服气，暗自计较着“为什么当时在地洞里的不是我”“若是我在，肯定也能斩杀屠戮玄武”“凭什么功劳都归了魏无羡、阿婷和蓝忘机”。
魏无羡见状，哈哈一笑，故意逗他：“可惜了你当时不在，不然这斩杀屠戮玄武的功劳，也有你一份。再说了，要是你在，还能陪我说说话解闷，我跟你说，这几天跟蓝湛和阿婷在地洞里对坐着，可把我活活憋死了！蓝湛话少，阿婷又总是安安静静的，我想找个人斗斗嘴都找不到。”
江澄被他说得脸色稍缓，却依旧嘴硬：“憋死你活该！谁让你当初要强出头，非要管温晁的破事！要是你们最初没想着跟温晁作对，也不会……”
“江澄。”
江枫眠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澄猛地一愣，才发觉自己方才说得过了头，脸颊微微泛红，立刻噤了声，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摆。
江枫眠脸上并无责备之色，眼神却由方才的平和转为了凝肃。他看着江澄，缓缓开口：“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吗？”
江澄垂着头，声音低沉：“知道。儿子不该说‘不该管温晁的事’，不该遇事退缩。”
“他就是随口说说的气话罢了。”魏无羡连忙打圆场，他知道江澄性子傲，心里其实比谁都有担当，方才不过是一时气急才说出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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