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载光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过。仙门百家的更迭起落间,有一处地方的变迁,成了这十六年里最令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那便是如今冠绝仙门的夷陵仙山。
对于仙门中的小辈而言,“夷陵仙山”四个字,是如雷贯耳的圣地符号,是灵力充沛到让修行事半功倍的仙家秘境;可在那些历经世事的中年修士心中,这名字背后藏着的,是一段刻入骨髓的过往。谁能想到,如今仙气缭绕、弟子云集的夷陵仙山,竟是十六年前那处令所有修士闻之色变、避之不及的乱葬岗?
十六年前那个无星无月的夜晚,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拂去了乱葬岗沉积百年的阴戾鬼气。一夜之间,黑雾散尽,枯木逢春,曾经白骨嶙峋的荒地,竟变回了传说中几百年前那般灵韵流转的模样。而驻守在此的仙门魏氏,便成了这场天地造化最直接的受益者——此处灵力之浓郁,远超仙门百家任何一处修行之地,弟子们在此吐纳修行,进境之快,往往是他处同阶修士的数倍不止。
这般天时地利,让夷陵魏氏迅速崛起。短短十六年,拜入山门的弟子便络绎不绝,从最初偏安一隅的小众仙门,一跃成为仙门百家无可争议的领袖。而这魏氏的传奇里,最耐人寻味的,莫过于其家主的身份——现任夷陵魏氏家主,并非姓魏,而是姓孟,名唤孟瑶,乃是已故兰陵金氏老宗主金光善的私生子。当年他与夫人一同叛出金氏,在乱葬岗创立魏氏的往事,至今仍是仙门酒肆茶楼里最热门的谈资,其中的曲折纠葛,三天三夜也道不尽。
孟瑶膝下有一子,名为魏景睿。世人皆传,这孩子是鬼道开山之祖魏婷婷的遗腹子——那位当年在仙门中艳压群芳的魏氏仙子,年少成名时何等风光恣意,却因修炼鬼道,成了众矢之的。后来她不顾非议,嫁给了当时尚是金家私生子的孟瑶,夫妻二人携手叛出金氏,在乱葬岗撑起了夷陵魏氏的一片天。
可天不遂人愿,这般惊才绝艳的女子,却落得个“天妒红颜”的下场。民间皆说,魏婷婷在生下魏景睿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徒留孟瑶一人支撑门楣,将孩子抚养长大。只是这说法究竟是真是假,外人无从得知,唯有那些身处局中的当事者,才知晓十六年前那个夜晚,究竟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真相。
此刻,夷陵城内最热闹的茶楼里,说书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这段“夷陵传奇”,台下听众听得入迷,时不时发出几声感叹。而靠窗的一张茶桌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却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磕,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他便是魏无羡。
十六年的时光,在他脸上似乎只留下了几分沉淀的冷硬,眉眼间依旧带着当年那股桀骜不驯,只是那桀骜里,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沉痛。他冷眼看着台上眉飞色舞的说书人,听着那些被歪曲得面目全非的“往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道貌岸然的家伙们,永远只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评头论足。若不是当年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咄咄逼人,若不是他们容不下婷婷的鬼道,他的妹妹怎会落得那般下场?这些人如今享受着夷陵仙山的平和,却还在编排着婷婷的是非,简直可笑!
“舅舅……”身侧传来一声带着哽咽的轻唤,打断了魏无羡的思绪。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少年。魏景睿今年刚满十六岁,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魏婷婷当年的影子,清澈的眼眸此刻正含着泪光,鼻尖微微泛红,声音里满是不确定的委屈:“他们说……是因为我,娘亲才会……才会离开的,这是真的吗?”
孩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魏无羡的心上。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压下心头的酸涩与怒火,伸手揉了揉魏景睿的头发,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粗粝:“是个屁!你个死小孩,舅舅说的话你不信,反倒信这些乱七八糟的胡扯?”
说着,他起身一把抓住魏景睿的手腕,连拖带拽地就往茶楼外走:“走!别在这听这些人瞎咧咧,今天就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喝茶!”
魏景睿被他拽着,踉跄了几步,却也不敢挣扎,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茶楼内——在他们方才坐的茶桌三米开外,另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着一个身着雅正蓝袍的男子。那人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逸清冷,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冰霜,气质出尘得如同九天仙人,可那份寒气却让周围的食客下意识地避开,不敢靠近半分。
正是蓝忘机。
此刻,蓝忘机正目光沉沉地望着魏无羡拽着魏景睿离去的背影,见他们出了茶楼,便起身默默跟了上去。魏景睿早已习惯了这场景——自打他记事起,舅舅魏无羡走到哪里,这位蓝先生就会不远不近地跟到哪里,始终保持着三米左右的距离,不远,却也绝不靠近。
他曾偷偷问过舅舅,这位蓝先生是谁,可每次提到蓝忘机,魏无羡都会脸色一沉,不愿多言。直到有一次,他偶然听到舅舅在醉酒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谷,红着眼眶喊出“蓝湛”两个字,又从旁人口中零星得知,这位蓝先生,是舅舅的道侣。只是这对道侣之间的气氛,却诡异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舅舅从不肯让蓝先生靠近,而蓝先生也只是沉默地跟在身后,不吵,不闹,却也从未离开。
“舅舅,舅舅!我们去哪啊?”被魏无羡拽着走出了几条街,魏景睿终于忍不住问道。
前面的魏无羡脚步一顿,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吐出两个字:“上山!”
可他刚转过身,目光触及不远处静静跟着的蓝忘机时,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眉头紧紧皱起,眼底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怒喝声从前方传来:“魏无羡!你往哪跑!”
魏无羡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山脚下的茶棚旁,一个身着紫色劲装的男子正叉着腰站在那里,眉眼间满是怒意,正是江澄。
魏无羡:“……”
他下意识地想拉着魏景睿绕道走,却被江澄一眼看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小舅舅。”魏景睿见状,连忙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
听到这声喊,江澄脸上的怒意顿时消散了大半,眼神柔和了许多,对着魏景睿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魏无羡,语气却再次冷了下来:“景睿,阿凌也来了,你先上山去找他玩吧,我跟你舅舅说几句话。”
魏无羡也看向魏景睿,语气缓和了些:“景睿,你先上去,舅舅一会儿就去找你。”
“好,那舅舅你们快点。”魏景睿乖巧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魏无羡,又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蓝忘机,转身朝着山上跑去。
等魏景睿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处,江澄才收回目光,看向魏无羡,又扫了一眼不远处始终站着不动的蓝忘机,眉头皱得更紧了:“魏无羡,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你还是三岁小孩吗?十六年了,你还打算这样耗下去?”
魏无羡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缩,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江澄,我没有闹。你回去吧,不用到处找我,我现在过得很好。”
“很好?”江澄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怒极反笑,“你这叫过得好?十六年了,你躲在夷陵,不肯回云深不知处,连莲花坞也不肯踏进一步,这叫过得好?阿婷若是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安心吗?”
提到魏婷婷,魏无羡的身体猛地一僵,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他抬起头,看着江澄,语气带着几分决绝:“江澄,对不起。你帮我跟江叔叔、虞夫人还有师姐说声抱歉,是魏婴负了云梦,这份亏欠,下辈子再还。还有,我发誓过,今生不再与百家接触,除非……除非婷婷回来了!”
“阿婷回来?”江澄像是被他气笑了,眼眶却微微泛红,“魏无羡,你清醒一点!这根本不可能!除非夺舍,可阿婷是什么性子,她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她要是能回来,早就回来了!你这是在拿一个不可能的执念,跟所有人断绝来往!”
“那又如何?”魏无羡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几分歇斯底里,“当年若不是他们逼得太紧,婷婷怎么会……怎么会离开我们?我不跟他们接触,有错吗?”
“你没错?”江澄也火了,指着魏无羡的鼻子,“景睿呢?景睿不是百家的人吗?他是阿婷的孩子,是你的外甥!你不跟百家接触,有本事你别见他啊!”
“江晚吟!”魏无羡彻底被激怒了,胸口剧烈起伏着,抬手就要朝着江澄挥去。
可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蓝色剑光骤然袭来,“嗡”的一声,精准地挡在了江澄面前。避尘剑刃划过空气,在江澄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一丝血迹缓缓渗出。
江澄猛地后退一步,捂着脸颊,看向剑光袭来的方向——蓝忘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近前,手中握着避尘,周身的寒气比刚才更甚,脸色依旧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不易察觉的护犊之意。
“蓝忘机!你干什么?”江澄暴怒,手中的紫电瞬间出鞘,发出“噼啪”的电流声,显然已是怒到了极点,“暗中伤人,你就这么护着他?可他理你吗?他连让你靠近一步都不肯!”
蓝忘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魏无羡身上,眼底的寒气似乎淡了几分,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魏无羡却像是没看到他一般,转身就朝着山上走去,脚步急促,像是在逃避什么。
“站住!”江澄见他要走,怒喝一声,手中紫电就要朝着魏无羡的背影挥去。
蓝忘机反手一扬,避尘再次出鞘,精准地挥开了紫电,电流与剑气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看了一眼江澄,又迅速转头望向魏无羡离去的方向,见魏无羡已经走远,便不再停留,快步跟了上去。
江澄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狠狠“哼”了一声,抹掉脸上的血迹,也咬牙跟了上去——他今天非要跟魏无羡说清楚不可!
魏无羡一路快步走着,心里乱糟糟的。江澄的话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口生疼,而蓝忘机那道护着他的剑光,更让他觉得烦躁不已。他沿着山道往上走,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小苹果!”
山谷间回荡着他的声音,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魏无羡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用想也知道,那家伙肯定又跑去哪里找吃的了。
小苹果是一头小花驴,是他前几年夜猎时,帮一户村民除掉山中精怪后,对方执意要送给他的报酬。当时他本想拒绝,可一想到婷婷,便收下了这头驴。他还记得,妹妹曾笑着跟他说过,爹娘还在世的时候,家里也养过一头毛驴。那时候,他和婷婷还小,每次爹娘带着他们出门,都会让他们坐在毛驴背上,爹爹扶着他,娘亲扶着婷婷,爹爹总爱讲些稀奇古怪的笑话,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那是他记忆里最温暖的时光。
后来爹娘不在了,他和婷婷相依为命,再后来,婷婷也走了,只剩下他和景睿。如今,他养着这头小花驴,仿佛就能离那段温暖的时光近一点,离婷婷近一点。
只是今日不同往昔,曾经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他和景睿。景睿虽然懂事,却也有自己的玩伴和修行要忙,不能时刻陪在他身边,大多数时候,还是他一个人。
想到这里,魏无羡的脚步慢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落寞。他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孟瑶、蓝湛……都不是他的“亲人”!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抛开。反正小苹果向来机灵,每次跑丢了都会自己找回来,不用他担心。
山间的风轻轻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驱散了几分心头的烦躁。魏无羡晃了晃脑袋,放慢了脚步,沿着蜿蜒的山道,慢悠悠地朝着山顶走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可只有魏无羡自己知道,这份平和之下,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伤痛与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