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的剧痛像是烧红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将我的五脏六腑灼烧得几近枯萎。视野昏沉,租界洋楼里仿制的西洋雕花天花板,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扭曲成狰狞的鬼影,耳边是挥之不去的炮弹嗡鸣——那是淞沪会战的余响,仿佛我仍陷在血肉横飞的四行仓库。
然而,在这片混沌之中,唯一清晰的,是紧紧握着我右手的那一抹温润与柔软。我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终于聚焦在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
是苏青棠。
她就坐在我的床沿,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如月光般铺洒在肩头——那是战时染疾落下的病根,衬得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愈发苍白。她眼眶红肿,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那双总是含着几分沪上名媛式疏离与通透的浅色眼眸,此刻被无尽的悲伤与恐惧填满。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旗袍,领口沾了几滴不知是西药酊剂还是泪水的痕迹,整个人像是被台风吹袭过的法租界海棠,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这五年,我看着她从霞飞路街角的绍兴酒摊,一步步盘下这临街的两层石库门小楼开了“青棠酒馆”。我习惯了坐在固定的角落,看她在洋行职员与军阀探子混杂的人声鼎沸中从容穿梭,看她用那双纤纤玉手为我温上一壶独有的花雕陈酿。我们之间,隔着世俗对女掌柜的流言,隔着家国烽火里的身份对立(我是军统潜伏的特工,她是挂牌经商的中医传人),只有那杯酒,盛满了孤岛时期心照不宣的试探与默契。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狼狈地躺在她的床上,连抬起手为她拭去泪水的力气都没有。
喉咙干得发痒,我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早已僵硬。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一丝自嘲的凄凉:
“现在不是也能喝嘛。”
我说的是她亲手酿的酒。从前,我总是在她忙完一天生意,准备打烊时才出现,喝那最后一壶为我留的酒。而此刻,我躺在这里,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可不是想喝就能喝到么。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强撑的镇定。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站起身。我看着她走到桌边,背影单薄而决绝。她拿起一个酒壶,为我倒了一杯酒。那酒色深沉,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是当归,她总说这味药最能补气血,却不知我脏腑已被弹片搅得千疮百孔。
她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清透的酒液在杯中摇晃,几乎要洒出来。她一步步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将酒杯送到我的唇边。
“烬凰,喝了这杯酒,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滚烫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滑落,“啪”的一声,滴入酒杯之中,溅起一圈微小的涟漪。
她像是没有察觉,依旧执着地将酒杯往我唇边送。我没有拒绝,任由那混合着她泪水的烈酒滑入喉中。酒很烈,当归的苦涩与花雕的甘醇交织在一起,顺着食道一路烧到胃里,可那点灼热,远不及她眼泪的温度烫人。我的心,像是被这杯酒狠狠地揪了一下,痛得无以复加。
酒液尽数咽下,她看着我,眼中五味杂陈。她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我嘴角的酒渍,也擦去了那里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属于她的泪水。
“这酒……”她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和以前一样的味道?”
我微微勾了勾唇,却挤不出一个像样的笑容,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回应:“嗯。”
这一个字,仿佛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砸在我的脸上,温热的,带着她所有的绝望与心痛。
“你一定要好起来,等你好了,想喝多少我都给你酿……”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抽泣声。
我抬起还能动弹的左手,虚弱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唤她:“棠棠……”
她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顺势伏下身,靠在了我的怀里。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胸口,隔着薄薄的洋布衬衫,能清晰地感受到我微弱而紊乱的心跳。我能闻到她发间清冷的馨香,混杂着淡淡的酒气与草药味——那是她药房里的气息,这味道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嗯,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在我怀里低声回应,双手紧紧地环住我的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生怕一松手,我就会像清晨的薄雾一样消散在这乱世里。
“嗯……”我应着,感受着这短暂的温存。怀中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却在微微颤抖。我多想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可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拥抱着,仿佛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与呼吸。许久之后,她才不舍地抬起头,一双泪眼朦胧地望着我,用手轻抚我的脸庞,那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颤栗。
“烬凰,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我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无论发生什么,”她一头银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里,燃起一簇微弱却坚定的火苗,“你都要努力活下去,好吗?”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近乎哀求的祈求。
我沉默了。我如何能答应她一个我根本无法兑现的承诺?军统医官的话还言犹在耳,那些穿透身体的弹片,已经伤及了根本,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见我没有说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烬凰,答应我……”她忧心地看着我,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不能放弃。”
我依旧沉默,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我能感受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像掌心握不住的沙。
我的沉默让她心中的恐慌无限放大。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声音愈发颤抖,带着哭腔:“你是镇塘的英雄,更是我的……”她顿了顿,仿佛那个词在这乱世里难以启齿,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我的依靠,你不能丢下我。”
心口像是被长枪再次穿透,比战场上任何一次伤口都要痛。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发誓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女人,此刻却因为我而如此痛苦绝望。
见我久不回应,她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熄灭了。滚烫的珠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算我求你,好不好?”
我多想点头,多想骗骗她,给她一点虚假的希望。可我做不到。我萧烬凰一生坦荡,从不屑于谎言,尤其是在她面前。
我的固执彻底击垮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趴在我的身上,哭得浑身无力,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你怎么这么狠心……”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控诉与不解,“难道你真要撇下我一人?”
看着她这副模样,我心中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瞬间土崩瓦解。什么身后名,什么不愿拖累她,在她的眼泪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我只想让她别再哭了。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涌上心头,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我娶你……好不好…”
话音落下,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她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随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她却用力地点着头,啜泣着,将脸深深埋进我的怀里,闷闷的声音带着一丝破涕为笑的喜悦:
“好……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在我怀里蹭了蹭,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期待地问:“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再次将我拉回残酷的现实。我苦涩地牵动嘴角,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我可能一月后死,可能明日死,我不知道。”
“不许说这种话!”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瞪着我,伸出微凉的手,用力捂住我的嘴,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些不祥的话语,“不管还有多久,我都要你好好活着,撑到娶我的那一天。”
我拿下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感受着她的温度,心中却是一片苦涩。“……可我不愿你一人为我守寡。”
这是我的真心话。我爱她,所以更不愿她因为我,而被一个虚无的名分束缚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
她却苦涩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那笑容里,没有悲戚,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温柔与坚定。“若你不在了,这十里洋场的繁华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守寡又何妨?”她凝视着我,目光灼灼,“我此生,只会属于你一人。”
“不……”我紧紧攥住她的手,心痛如绞。
“烬凰,”她反握住我的手,泪眼婆娑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决然,“这是我的真心话,你不必担忧。”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亮,“对了,西医不是说你还有半年时间吗?也许会有转机呢!我们还有时间!”
我沉默了。我知道,那是医官为了安抚她才说的谎话,我的身体,连一个月都未必撑得过。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想法,语气愈发坚定:“就算只有一天,一个时辰,我也要让你知道,我苏青棠此生认定了你。”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告诉她,那本准备在和平后送给她的地契,本就是为她准备的婚房;想告诉她,第一次在酒摊见她,就已动心;想告诉她,这五年,我夜夜来饮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我好累,累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见我不语,她以为我是伤痛发作,忙用旁边备着的热毛巾为我擦拭额头的冷汗,语气焦急,眼眶又红了:“是不是很难受?再忍忍,天一亮我就去找法租界的西医。”
“那怎么行?”她自问自答,话语哽在了喉间,似乎是怕说出什么悲观的话让我听见,连忙转了话头,“你都伤成这样了……万一伤口恶化怎么办?”
我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挤出一个微笑,轻声说:“不必了。”
我看着她,看着这张我爱了五年,也即将永别的脸,轻声呢喃:“……遇见你……我好幸福。”
这句话,像是一道咒语,让她瞬间泪崩。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而出,整个人趴在我的胸口,放声大哭,声音带着无尽的悲伤与不舍:“我也是……烬凰,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要一起看战后的外滩烟火……”
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温热的,带着生命的气息。我的意识在剧痛和疲惫中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她悲恸的哭声,和那句不断重复的“好起来”。
好起来……棠棠,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夜深了,窗外的虫鸣早已歇了下去,只有屋内的煤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将床上人苍白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
苏青棠用温热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萧烬凰的脸颊和手心。她已经睡着了,或者说是昏过去了,眉头紧紧地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哭泣,耗尽了苏青棠大半的力气,却也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悲伤和绝望依旧像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但在那片废墟之上,却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是上一世,她得知萧烬凰死讯后,那无边无际的悔恨与不甘——那时她在重庆的难民营,抱着他的绝笔信枯坐了三天三夜。
是这一世,她重生归来,在静安寺佛前许下的逆天改命的毒誓——“以吾之命,换君之生,若违此誓,魂飞魄散”。
她不能再哭了。眼泪换不回萧烬凰的命。
苏青棠站起身,为萧烬凰掖好被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再是方才的脆弱与哀求,而是淬了火的钢,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与决绝。
她转身走出卧房,脚步沉稳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梯。吱呀作响的楼梯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楼是她的账房和私密的书房。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草与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没有寻常沪上名媛的胭脂水粉,只有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医书典籍,从《本草纲目》到南洋传来的孤本残卷,应有尽有。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苏家世代相传的中医秘脉,在她这代,成了逆天改命的筹码。
苏青棠没有点灯,只是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书架前。她熟练地抽掉三本厚重的典籍,伸手在书架内侧摸索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书架后面竟露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黑漆木盒。
她将木盒取出,回到桌边,这才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火苗跳动,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她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本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线装古籍。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显然已有些年头。
苏青棠解开油纸,指尖颤抖地翻开了那本古籍。书的封皮上没有名字,开篇第一页,只有四个血红的篆字——《逆命针谱》。
她的目光掠过前面那些常规的针灸疗法,直接翻到了最后几页。那几页的纸张颜色更深,仿佛浸过血。上面用朱砂绘制着一幅幅诡异的人体经络图,旁边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注解。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记载了一种针法,名为“七星续命”。图谱旁边,寥寥数行字,却看得人心惊肉跳。
“此法逆天而行,以施针者之精血元气为引,燃其生机,续他人之命。针入七分,命续七日。若七日之内,受针者仍无力回天,则施针者元气耗尽,油尽灯枯,必死无疑。”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在墙上投下她摇晃的身影。苏青棠的指尖冰凉,死死地按在那“必死无疑”四个字上,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上一世,她得到这本针谱时,萧烬凰早已在四行仓库的炮火中化为一抔黄土。她抱着这本禁书,枯坐了三天三夜,最终也只是将它封存。因为她要续的命,早已不在了。
可这一世……不一样。
萧烬凰还在,就躺在楼下,呼吸尚存。她还有机会。
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苏青棠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萧烬凰对她说“我娶你”时,那双盛满了爱意与痛苦的眼睛。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拿起针谱,将“七星续命”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穴位,都死死地刻进了脑子里。若天命要你死,我便逆天。若黄泉路难走,我便陪你共赴——这乱世的黄泉路,我们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