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逆命针谱》上的朱砂字迹映得妖异。那些记载着湘西巫医禁术的文字,仿佛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活了过来,带着旧租界地下医馆特有的血腥气与蛊毒般的蛊惑。苏青棠指尖冰凉,却一字一句将那“七星续命”针法烙进心里——每一针的穴位、每一步的气血引导,甚至施针者需付出的精血代价,都被她刻得清清楚楚。她从香樟木暗格中取出一个蓝布包,摊开来,里面是祖父传下的纯银针具,针身在烛火下泛着冷冽银光。这些银针曾在闸北难民营救过无数伤兵,也曾在日伪特务的眼皮底下为地下工作者处理过枪伤,而今夜,它们将成为她刺破阴阳界限的利刃。
这间位于法租界石库门二楼的卧房,此刻弥漫着三重气息:线装古籍腐朽的尘埃味,当归、续断等药草干枯的苦涩味,还有从苏青棠身上散发出的、属于民国乱世的悲壮决绝。窗外,镇塘城的夜色因日军暂时退避而难得宁静,可她心中的风暴,却足以掀翻整个十里洋场——因为她知道,我胸前的弹片不仅伤了皮肉,更震碎了心脉,军统医官那句“最多半月”的诊断,像一把钝刀悬在她头顶。
她修长的手指抚过银针,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这些银针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执念。上一世,她就是在这张床上,守着一盏美孚煤油灯,日复一日地等我从战场归来。等来的却是军统密电:“萧烬凰于四行仓库战役中殉国”。那时的她,除了把自己关在酒馆后厨三天三夜,任由悲伤将自己吞噬,什么也做不了。她恨自己在乱世流言中怯懦,恨自己因“女掌柜与军官过从甚密”的风言风语而不敢表明心迹,以至于连一句“等你回来”都没说出口。最终,她在日据时期的疟疾与思念中香消玉殒,年仅三十。
重来一世,历史的齿轮再次转动到这个节点。当我在南市城门下,将装着日军布防图的牛皮包裹塞进她怀中时,她就知道,这趟暗杀任务九死一生。她含泪为我温了杯加当归的花雕酒,那酒里藏着她的祈愿,也藏着她的绝望——她清楚我的身手,却更清楚任务的凶险。所以,她提前备好了两副薄皮棺材,一副刻着我的名字,一副刻着她的。若我回不来,她便要让这黄泉路,烧得比沪上最盛大的十里红妆还要热烈。
但她不甘心。她不愿只做乱世里等待宣判的痴人。她要争,要抢,要用这双拿惯了酒壶与银针的手,从阎王爷手里把我抢回来。
“烬凰……”她对着跳跃的烛火呢喃,声音里是两世的深情与痛楚,“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倒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将《逆命针谱》与银针锁回暗格。吹熄煤油灯后,黑暗瞬间吞噬了房间,也吞噬了她脸上的表情。她坐在床沿,睁着眼睛等天明——等那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希望,也等那个随时会由小报童喊出的噩耗。
意识像沉在黄浦江底,冰冷的黑暗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弹片伤口,剧痛让我几乎窒息。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冲进鼻腔,提醒我还活着,却也提醒我,活着的时间不多了。
我艰难地睁开眼,酸枝木雕花床顶映入眼帘——这是苏青棠的房间。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的身影伏在床边,银白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她眉头紧蹙,脸上还挂着泪痕,那张总带慵懒笑意的脸,此刻写满疲惫与憔悴。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记得自己倒在租界巷战的血泊里,是副官们把我抬到这里的。他们选了这条通往青棠酒馆的隐蔽弄堂,选了这个能让我“死得安稳”的地方。
我动了动手指,这个微小的动作惊醒了她。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惊喜与悲伤同时炸开。
“……抱歉……”我沙哑地开口,千言万语只凝成这两个字——抱歉让你担心,抱歉让你在乱世里还要承受这些,抱歉我可能……真的食言了。
苏青棠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用力摇头:“不要说抱歉,这不是你的错……”她握住我的手,贴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她的话像把温柔的刀,割得我心口生疼。我能感觉到生命力在流逝,军统医官的诊断在耳边回响:“弹片震碎心脉,药石无医。”
我看着她,心中满是不舍。那座我在法租界选的带花园的宅院,怕是等不到女主人了。
“我要失约了……”我每说一个字都耗尽气力。
“不许说!”她捂住我的嘴,泪水滚落,“你说过要娶我开酒馆的!”
我拉下她的手,对上她惶恐的眼:“……对,但我不愿你守寡。”
这句话点燃了她眼中的疯狂。她咬着唇,渗出血丝,一字一顿地说:“若真到那一天,我穿你最爱的月白旗袍,随你去黄泉。”
我气血翻涌,吼出声:“不行!”
剧烈的咳嗽让我嘴角溢血,她慌忙抚着我的胸口,眼神却异常坚定:“你若不在了,这乱世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
她的质问砸在我心上。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依靠,却不知在她心里,我早已是她的全世界。
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烬凰,你忍心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兵荒马乱的世上吗?”
无数情绪交织,最终化作一个吻。这个吻里有血有泪有药味,是绝望的乞求,也是她挽留我灵魂的最后努力。
“不要离开我……求你……”她在吻中呜咽。
良久,我无力地松开她,她立刻用拇指擦去我嘴角的血:“都怪我,明知道你身体不好……”
“别伤心了。”我虚弱地说。
“我怎能不伤心?你是我这辈子唯一在乎的人。”她哽咽着,泪水却不停歇。
我抬手整理她的碎发:“睡会吧。”
她抓住我的手,贴在脸颊上:“我不累,我怕一睡着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的心彻底碎了。我指了指身侧:“睡吧。”
她犹豫片刻,和衣躺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靠在我肩上:“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压到伤口?”
“嗯,”我将她搂得更紧,“睡吧。”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心跳声像一剂安神药,让我纷乱的心绪安定了些。可我能感觉到,她紧闭的眼角仍有泪水渗出,濡湿了我的军装。
怀里的人是我的珍宝,也是我的软肋。她那句“随你去黄泉”,把我们的命运在乱世里死死绑在了一起。我不能死,为了她,我必须活下去。
意识模糊前,我听见她在我耳边呢喃,声音里有民国女子的温柔,更有逆命改运的疯狂:
“烬凰,你一定要撑下去……哪怕我用命换,也要让你撑到娶我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