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云舟那声沙哑的、带着血锈味的“对不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阿娘江泉的耳畔,也烫在凝滞的空气中。这三个字,她等了整整八年,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幻想过千百种听到它的场景,却从未想过是在这样破败的老屋前,拥抱着一个几乎被摧毁的爱人。
阿娘的身体在母亲怀中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她原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瞬间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那不是悲伤,而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痛苦、思念和……被理解的洪流终于冲垮了堤坝。她像要把八年的眼泪在这一刻流干,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母亲肩头那片早已湿透的衣料。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母亲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呐喊:是的!我听见了!我收到了!我……
那句“你还爱我对吗?”更像是一句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是母亲云舟在无边罪孽感中,对自己残存价值的最后一丝试探。她枯瘦的身体绷得死紧,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如同等待悬在头顶多年的铡刀落下。
阿娘泣不成声,喉咙被巨大的情感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埋在母亲颈窝的头用力地、一下下地点着!每一次点头,都带着决绝的力量,撞在母亲嶙峋的肩骨上。那不是语言,是比语言更直接、更汹涌的回应——是的!是的!是的!从未停止过!从未!
那无声的点头,那汹涌的泪水,那几乎要将彼此勒断的拥抱,就是最震耳欲聋的答案。
我看着相拥的两位母亲,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十六岁的我,站在老屋的门廊阴影下,泪水早已决堤,模糊了视线。咸涩的液体滑过嘴角,带着一种迟来的、迟到了八年的释然和心酸。八年了……从懵懂的八岁到如今的十六岁,从圣城冰冷的夹缝到绵乡潮湿的空气,我们一家三口,终于……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团聚了。不再是隔着地牢铁栏的探望,不再是长老眼皮底下偷偷的遥望,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同一片屋檐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我的眼泪奔涌得更加厉害,视线彻底被水光扭曲。就在这时,阿娘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她艰难地从母亲的颈窝中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我。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我……有点记不清阿娘的模样了。
这认知像一根冰冷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八年!在母亲被关押的漫长时间里,那群掌控着自由联邦话语权的顽固长老们,不仅冷酷地禁止了阿娘探望母亲,更是以维护“族群纯净”和“阡眠指挥官遗志”为名,明令禁止她与我这个“混血杂种”有过多的接触。我是她的亲生骨肉啊!是她和母亲爱情的结晶!可在那八年间,我能见到阿娘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隔着遥远的距离,在众多审视和警惕的目光下匆匆一瞥。她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早已被时光和距离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关于“美丽”和“遥远”的模糊概念。
此刻,在泪水的模糊中,在熹微的晨光里,我终于再次清晰地看到了她。 阿娘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滚落,流过她依旧美丽却明显清减了的脸庞,留下蜿蜒的水痕。她的眼睛红肿着,翠绿的眸子像被暴雨洗刷过的森林湖泊,清澈见底,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感:劫后余生的疲惫,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痛楚……但当她望向我的那一刻,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浓烈情绪中最核心、最纯粹的一种——心疼。那是一种母亲看到久别重逢、饱受委屈的孩子时,那种剜心般的疼惜。
还有……思念。 那目光,像一双温暖的手,穿越了八年的阻隔和禁令,温柔地、带着无限歉疚地,抚摸上我的脸颊。是的,我是她的孩子啊!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与母亲爱情的证明!这份骨肉相连的牵绊,从未因禁令和流言而真正断绝过。只是被压抑得太久,此刻终于挣脱了枷锁,汹涌地、无声地流淌在我们对视的目光里。
我的阿娘……她是我见过除了记忆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银甲闪耀的母亲云舟以外,最美丽的姑娘。 即使此刻的她发丝凌乱,沾满尘土;即使她的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即使她的脸上刻着八年忧思的疲惫和风霜……那份美丽,却更加惊心动魄。那不是浮于表面的精致,而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历经磨难却愈发坚韧的光芒,是包容了巨大痛苦却依旧能喷薄出深沉爱意的力量之美。她的翠绿眼眸,像蕴藏着整个森林的生命力,此刻正温柔地包裹着我,无声地诉说着千言万语。
“央央……” 阿娘的嘴唇翕动,终于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无比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那一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八年的时光隧道,带着童年时她哄我入睡的温柔,带着被强行分离的日日夜夜里的煎熬,重重地撞进我的心底。
我再也忍不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下门廊的台阶,带着奔涌的泪水,扑向了那团温暖的、带着森林气息和泪水的光芒。我张开双臂,狠狠地、紧紧地抱住了我的两位母亲——我那饱经风霜、终于重聚的母亲和阿娘!
我的手臂环住她们颤抖的身体,我的脸埋在她们之间。母亲的瘦骨嶙峋和阿娘的温软坚韧同时传递到我的感知里。阿娘的一只手松开了母亲,颤抖着、带着无限珍视地,抚上了我的头发,那指尖带着泪水的湿意和迟来的、毫无保留的母爱温度。
“我的孩子……我的小云朵……” 阿娘的声音破碎而温柔,一遍遍呢喃着,泪水滴落在我的发顶,滚烫滚烫。
母亲云舟也微微侧过身,用另一只枯瘦的手臂,极其笨拙却又无比坚定地,轻轻环住了我的肩膀。三个人的身体紧紧相拥,在阡眠祖母故乡的晨光里,在老屋前饱经风霜的土地上,构成一个迟来了八年、却无比坚实的三角。泪水交织,心跳共鸣,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唯有这紧密的拥抱,宣告着离散的终结,宣告着“家”的回归,宣告着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荆棘,我们都将一起面对。
我叫云央,我是人类与妖精的女儿。我找回了我的母亲,我拥抱了我的阿娘。在十六岁的这个黎明,我破碎的世界,终于被这份失而复得的、带着血泪的爱,重新粘合了起来。而粘合剂,就是我们彼此紧紧相拥的、不愿再分开的身体和灵魂。